她见丈夫不回答,便擦擦手,坐到春生身边:“我再给你做点吃的?”
“不饿。”春生这才回答了一句。
“今天下午看电视了吗?”王敏耐着性子问。春生过去总是嫌她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柴米油盐,谈不到一块儿,今天她找到了一个新话题。
“上班能看电视?”春生不耐烦地说。
“全市开的大会,老山前线来人做的报告,讲得可好呢。”
他知道今天有个“老山英模报告会”。公司送来了票,可他的饭店不允许任何人在上班时间离岗去听报告。
“咱市里书记的儿子牺牲了,报告讲的就是他儿子,和咱们差不多的岁数,还是个官,死得别提多可怜了,我听着直掉泪。部队把奖章给了高书记。这个当爸爸的,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这么大,死了,一滴眼泪也没流,这心也够硬的。也许人家在家里早就哭干了。唉,将来我可不让咱小培去当兵打仗,吓也把人吓死了。可往后,都是独生子,也不知许不许不服兵役?……过去看电影电视,说什么军长的儿子打仗死了,我以为是编的呢,原来真有当大官的送儿子去打仗的……”王敏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史春生闭着眼睛,根本没听见她后面都说了些什么。市委书记儿子牺牲的事儿,他早听人说过,只是没往心里去。听说老山前线每天都要牺牲很多人。打仗就要死人,不论谁死了,对于烈士的父母和家庭来说,痛苦是相同的。不管他是将军还是平民百姓,并不因为烈士的父亲是市委书记,这种牺牲就具备着特殊的意义和荣誉。荣誉对于烈士,永远应该是平等的。
“你怎么不说话?”王敏推搡一下春生。
“我累了。”史春生翻身坐起,手脚麻利地脱了衣服,钻进儿子的被窝。
“整天呆在高级饭店里,吹不着,冻不着,那么舒服的沙发坐着,你还累?我整天站着干活,晚上到家又洗又涮,做饭带孩子,还不累死?”王敏说着说着就来了气。
“你累你也睡。”史春生搂住儿子暖和的小身体,把后背留给她。
“你,你死去。”王敏赌气地说。她晚上特地煮好了两只荷包蛋等着他,丈夫却全然不理,仿佛他得了病,丝毫也没了对她的需要。
她想想,还是压住火气,替春生掖掖被子:“告诉你,杨大娘和小蒙蒙全病了。”
“怎么回事?杨大娘也病了?”史春生立刻转过脸来。
“杨大娘下午昏过去了。”史春生二话没说,坐起身,穿上了衣服,下了地。
“你干嘛?”
“我去看看杨大娘,你甭管,自个先睡吧。”
看着丈夫匆匆开门走去,王敏心里一阵委屈,自己在春生心中的位置还不如个邻居大娘。
杨元珍一夜噩梦不断。从梦里醒来,昏沉沉闭上眼睛,接着又一场噩梦。总是一片炮火,子弹乱飞。年轻时候的高伯年被机枪射倒,头上流着血,肚肠子挂在外边,他挣扎着向前爬,几把明晃晃的刺刀追上来,向他的后背戳去。她惊叫一声,醒了,却看到一个人倒在地上,她爬过去扶起那人的头,不是高伯年,是个陌生的汉子。那黑脸汉子一把搂住她,不停地叫“妈妈,妈……”,她上上下下地摸着他,他身体冰凉的,两手僵直,这不是她的小原,小原是个俊孩子,不是他这满脸胡子楂儿的丑样儿,她推开他,那汉子还在喊:“我是你儿子……”她摸摸身边的小蒙,怕那汉子把小蒙蒙吓着。小蒙已经五天没上学了,感冒、发烧,和上次闹病一样没精神,吃不下东西,浑身无力。她给小蒙吃了药,不见好。又让家福和春生帮着送医院瞧了次病,打了针,取回不少药,还是不见好。她拍拍小蒙,那汉子没了。她想着,心里觉得闷气难受,那汉子是怎么回事?突然,她觉着梦到的就是她的儿子,她不该推开儿子。
下午,小蒙躺在床上觉得闷,要看电视。她打开电视,给孙子解闷,没想到,她听到的是晴天一声霹雳。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她有二十年没有见到小原了,可这二十年来,她是怎样地思念、惦记着他的!
最后一次见到小原,是在他上初中的时候。她躲在高家对面的马路上,远远地等着小原从那扇门里出来。她总是这样一次次地看望儿子,看到儿子一点点地长大,变高。这次,她想和儿子说句话,不求儿子叫她,只想听儿子说句话。
她候在小原上学要经过的路上。小原从她身边擦过身时,她小声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