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吧。”阎鸿唤关上了灯,“咱们睡吧。”
他倒下身,又嘱咐妻子。
“明天早上五点半。无论如何要叫醒我。”
妻子对他谈起的儿子的“大事”,多少分散了阎鸿唤的注意力,他觉得头绪清楚了。今天要早点睡,明天一清早就去看徐力里。八点半,他要听取农委关于郊区社队乡镇企业的情况汇报,然后,还要参加开发区两个合资项目的规划会议。只有早晨,他才能抽出时间去看她,而且,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去看她,向她表示那句重要的话的时间,最好是在一个早晨。
他关上了灯。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的脸上,身上。皎洁的月光,像二十多年前那个北京近郊的夜晚一样明亮,可像这月光一样的她,却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似一颗来去匆匆的流星,在黑蓝色的夜幕中划出它最后一道光亮。
此刻,她在想着什么,也在想着那个夜晚吗?
她躺在病床上,全身的疼痛难以忍受,她几乎彻夜不眠。漆黑的夜带着一种奇异的压迫包围着她,使她越来越感受到呼吸的紧迫。她觉得自己生命漫长的旅程离终点不远了,自己的双脚已经站到了死神的面前,再迈一步就是死亡的万丈深渊。
她并不感到恐惧。生与死,对一个人原是这样的简单,此刻,她躺着,功能衰弱的机体还在运转,大脑还在思维,她便是活着,或许,下一刻,她的身体各部位的运转停止了,她便成为一个没有思维没有灵魂的肉体,迈入了死亡的门槛。她在父亲那里看过一个录像是英国片子,里面有个垂死的老人,为了满足孙子的要求,在死神请他去天堂之时,特地跟上帝请了二十四小时的假,第二天跟他的孙子快快乐乐地度过了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天。如果真有天堂,她也真想跟上帝请个假,准许她迟到一点时间,只要允许她把心里的话告诉给他。
现在,他伏在她的床前睡着了,一连多少天,他都是这样度过他的夜晚。
她望着他已露出白发的头,心里好难过。
一起生活了五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才发现,他是一个多么好的男人,一个多么好的丈夫,一个与她多么相似而又多么理解她的情人。是的,情人。
这些日子,她忘了生,忘了死,心里只有那座光明桥,她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最后一搏。她已虚度了多少年,到了可以用武的时候,又几乎丧失了作战的能力,她怎么能甘心?
柳若晨天天夜里都来,带给她所需要的资料和数据。
他没有问她:“想吃什么?”尽管他也让秦阿姨不断地烧各种小菜送到病房。
她也没有对他关照什么身后之事,尽管她望着他长长了的胡子,掉了的纽扣,很想说点什么。
她只是问:“有希望吗?”
他总是答:“光明桥是你的,肯定是。”
于是她忘记了痛苦,忘记了死神,光明桥给了她一片光明。
柳若晨和她一起分析被否定的一张张方案。从别人的失败中找出自己的成功之路。
她的规划设计方案终于拿出来了,他兴奋得落了泪,就像自己填写了一份满意的答案,急迫等着老师打分一样急匆匆地走了。“一定会成功。”他说。
交卷之后,她的心情反倒变得无法平静了。柳若晨替她打了保票,可她心里却忐忑不安,心潮犹如起伏的狂涛,整天晕沉沉,不能入睡。医生不得不给她注射镇静剂。
今天中午,柳若晨告诉她,下午就要讨论方案了,她亢奋地坐起来。
“你要慢慢讲,讲细些。”
“放心吧。”
“不能让他们轻易否定,有意见,我可以修改设计。”
“放心吧。”
整整三个半小时,她从没觉得时间这样漫长,这样难挨。独自一个人怀着希望,一分一秒地等待。茫然的恐惧总在折磨她,可她偏偏不肯收回伸向希望的手。
“通过了,通过了!”柳若晨几乎是小跑着进了病房,额头上满是汗。他把会上大家的赞赏和评价一股脑儿告诉她。他翻来覆去地说,仿佛整个会,都是在唱赞歌。
她的心陡然平静了,像是沉入清澈透明的湖底。云没了,风没了,旋流和狂涛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汪平静的湖水。这时,她才注意到他,她的丈夫柳若晨。这些日子,在她生命颠簸的小船上,是他伴着她风雨同舟。他的脸削瘦了,灰蒙蒙的一层土色;眼熬红了,细麻麻一网血丝。她和他恍恍惚惚在同一个单元里住了五年,没有爱情的婚姻像一个单调枯燥的梦。此刻,她仿佛才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日夜希图得到的东西并不是那么遥远。小时候,她被秦牧的散文所吸引,憧憬着广州那美丽的榕树,父亲去广州,她也磨着一起去。住在宾馆,她又吵着要去植物园,去看她渴慕的榕树,父亲终于带她去了,那长着胡须的苍老的榕树美得令她心醉,她满足了,回到宾馆才发现,原来她下榻的房间外面,竟是满满的一园榕树。现在,她觉得,像那遥远的榕树其实就在眼前一样,她用一生苛求寻觅的伟丈夫,不正是眼前这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