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定河两岸,听不见往日上灯时光的牛羊叫唤,听不见孩子们的吵闹声,也听不见成年人高唱“信天游”小调;倒是,吧叭吧叭的枪声响了个不歇气!
黑夜和战争一块儿来到无定河两岸!
八月十五日夜里十二点钟前后,在镇川堡北边一条山沟中的窑洞里,一位纵队司令员照着蜡烛注视着作战地图。他清楚:我军在西北战场上立刻要从防御转入反攻了,可是在这迈进反攻的第一步的时候,西北战局演变得格外复杂和艰险。
司令员把蜡烛放在身边的窗台上,来回轻轻地走着、筹思着。他两天两夜没合眼了,眼里网着红丝,眼皮有点发皱。他的脸瘦岩岩的越发黄了。
司令员身边的一个参谋靠墙站着,头微微低着睡熟了。
司令员又端起蜡烛,眼睛紧张地在地图上转动。
旅长陈兴允和旅政治委员杨克文走进来,一声不吭地站在司令员身后。陈旅长推起帽子,用左手轻轻地搔后脑壳。杨克文盯着窑洞的角落在紧张地思量什么。他俩,口干舌燥,又疲劳又焦急。他俩把指战员激愤和焦灼的情绪全给带来了。这窑洞刚才还是很清静的,目下却充满着一种捉摸不定的闷气。原来,胡匪整骗三十六师(军),顺长城增援榆林,很快地进了榆林城,而且又马不停蹄地从榆林南下,准备打击我军。
西北野战军从榆林城郊撤退以后,就准备在榆林城南四十里的归德堡附近,消灭从榆林南下的三十六师,但是敌人滑得像泥鳅一样,一溜就钻入鱼河堡,我军没有捞住敌人。昨晚间,部队翻山过岭又运动了一夜,准备在鱼河堡到镇川堡中间的公路上,消灭西北战场上骄横一时的三十六师,可是又没捞住战斗的机会。
西北野战军从八月初向榆林前线开进,到今天整整十五昼夜了。战士们在这十五日十五夜中,不是浴血奋战就是急行军转移。榆林城快要打开了,上级可又决定撤退;现在说是打三十六师,可是屡次不能下手;再加上踏沙窝、冒风雨、饥饿、寒冷、疲劳,因此战士们急着要打仗,恨不得把敌人抓住撕碎!
“今天晚上是非打不可了!”陈兴允和杨克文觉着,司令员也在谋虑这个问题。他俩心情紧张,眼里闪着说不清的躁气,可是怕打断司令员的思索,所以不声不吭地站在那里。直到杨克文打了个喷嚏,司令员才注意到他们。司令员亲热地跟他们握手,要警卫员给他们搞水喝。
杨克文气愤的说:“哼,三十六师这样骄横!”
陈兴允咬牙切齿,说:“它骄横?我们偏要摸摸老虎屁股!”
司令员心情沉重。他看看他俩那刚毅而焦急的脸色,说:
“很恼火?要不得,同志,我们能把敌人拖到这无定河边,就是很大的胜利。从全国范围看,我们吃点子苦把敌人背上,是很有意义的。何况我们还在想办法整治它哇!”
“我们能把敌人拉到这里,就是胜利。这一点我们早就知道,可是……”陈兴允、杨克文一边这样想,一边又觉得司令员的话里有话,可是司令员既然不说明,那就是不便说明。他俩按压住想要探问的心情,可是,不由得又想:也许陈赓兵团从风陵渡渡过黄河向西安……或许刘邓大军又有什么出敌意料的……
司令员问:“部队宿营咯?”
陈兴允说:“宿什么营啊!部队统统在下边沟里摆着,准备继续走!”
司令员打开白铜烟盒,陈兴允、杨克文各取了一支烟,他也取出一支。他把烟的一头在烟盒上用力磕着,说:“是的,不但准备走,如果侦察员刚才报告的情况确实的话,我们还要准备打。”他对杨克文说:“你回去掌握部队。要是情况确实,要是彭总命令打,部队就立刻出发。赶拂晓也许会干起来。”又对陈兴允说:“野战军司令部就挨着你们后卫部队驻,彭总在那里。你去汇报情况,接受任务。情况是这样的:今天,我们准备在镇川堡和鱼河堡之间消灭敌人,可是敌人不是一直顺咸榆公路直扑镇川堡,而是绕了一个圈子——从鱼河堡渡无定河,沿河南岸的党家岔下来。看样子,敌人或许是明天拂晓再渡无定河,占领镇川堡。”
陈兴允说:“这些情况我清楚。”
“不,问题不在这里。”司令员指着地图,说,“刚才,据侦察员报告:钟松率三十六师师部又两个营从无定河北岸向镇川堡推进,两个团在河南岸掩护。这情况是不是可靠,还不一定。我已经再次派人去侦察了,不过,你先去向彭总请示,也许彭总那里还有新情况。”他看了一下地图,又说:
“如果侦察员报告的情况是确实的,如果彭总决定打,那我们赶拂晓就在镇川堡以北,截击钟松的师部和他的两个营。可是,还有问题:假使这一仗可以打,打起来对我们有多大的好处?……”他来回轻轻地走着,思量了很久,又说:“总之,你给彭总把情况报告一下。总部怎么决定,我们就怎样执行。”
陈兴允和杨克文互相望望,脸上闪着按压不住的兴奋,像在沙漠行军中,猛然发现草地跟流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