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旅长穿着衬衣,袖子揎在肘子上边。他正忙着修理收音机。桌子、凳子上,放着拆散的收音机零件;还有一架照相机,——这是他随身带了多年的物件。
周大勇看看这一堆东西,想:“旅长总爱摆弄这些东西!”
他对旅长这些爱好,是特别熟悉的。
陈旅长兴致勃勃,边收拾他那些东西,边说:“年青的老革命!你是不喜欢这些玩艺的。你跟了我很长时间,到底你是你,我还是我啊!”
旅长这爽快乐和的脾性,大大咧咧的样子,周大勇也非常熟悉。
陈旅长洗了手,仔细把周大勇打量了一阵,说:“你瘦咯,这一趟可够辛苦!”
“公道点说,敌人才够辛苦哩!”
陈旅长说:“你们把敌人从蟠龙镇地区引到绥德城,又从绥德城把敌人护送回来,真是够关心、够爱护咯!啊,谈谈,你感觉到敌人的情绪怎样?很晦气吧!”
周大勇说:“敌人不光晦气,还很泄气!”他走到窑门口,只见窑外墙上贴着一张大麻纸。纸上有毛笔写的一首诗:
胡蛮胡蛮不中用
咸榆公路打不通
丢了蟠龙丢绥德
一趟游行两头空
官兵六千当俘虏
九个半旅像狗熊
…………
陈旅长笑了,说:“年青的老革命!有味道吗?那是旅司令部那个外号叫‘跳蚤’的小通讯员,从报上抄来的。来,我们具体谈谈。”他朝墙上挂的作战地图边走去。
周大勇指着地图说:“五月四号我们拿下蟠龙镇,五月五号,敌人九个半旅全部从绥德地区调转头向延安地区窜。昨天,敌人才饿着肚子爬回蟠龙镇一线。”
“敌人爬回蟠龙镇,刚赶上开追悼会。”陈旅长的手指从地图上的延安东北九十里的蟠龙镇地区,移到延安西北九十里的真武洞地区,说:“我们野战军在这一拖。敌人昨天爬回蟠龙镇,可是我们在这里,穿上敌人送来的新衣服、吃上敌人的‘洋面’睡大觉,已经休息了七八天。”陈旅长搔着后脑壳,来回稳实地走着,又说:“这七八天是很巧妙的七八天。你想想,敌人几十万人马威风八面地扑来了。我们两万来人,不慌不忙地一下一下揍他;揍得敌人团团转,而我们机警地跳在一边休息。嗬嗬,这内边该有多少学问啊!”
“旅长!这几天蒋介石、胡宗南大概闹情绪咯?”
陈旅长说:“我懒得去研究他们的思想问题。你要有兴趣,你就关住门去研究一下。”他纵声大笑;并给周大勇叮咛:要参加诱击敌人回来的战士们,很好地休息。
周大勇说:“旅长!那位李振德老人你知道吗?”
陈旅长说:“不光我知道,整个陕甘宁边区,谁不知道啊,他很英勇地牺牲咯!”
周大勇说:“他呀,不光活着,还很健康。他现在在我们团政治处哩!”周大勇把李振德怎样跳崖,怎样遇救,又怎样到了这里,给旅长一五一十地报告了个清。
陈旅长惊奇、高兴地说:“这才怪!警卫员!警卫员!准备招待客人的东西。”他想了一下,又说:“大勇,我要同李振德老人好好地谈一谈。谈罢,就请他到各团给给战士们作报告;用人民的英雄事迹教育战士,是再好也没有咯!是吗?”
“是的,旅长。”
七
战士们一有空闲。就摆龙门阵。每个人都谈自己在蟠龙镇战斗中的经历,谈受挫时候的焦急,胜利时候的乐和。大伙都挺高兴,只有第一连战士宁金山,眉尖子拧起,摆起那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指导员找他谈了几次,他总说:“我思想上没有什么问题,就是闹肚子,身上不美气!”
下晚,宁金山水饭没进口,指导员王成德又来看他。王指导员跟他拉了一阵话,还说,派通讯员到卫生队请医生去了。
宁金山知道自己并没有啥病,只有一种想法沉重地压着他。过去好些天,这种想法有时分明地出现了,有时隐蔽的连自己也感觉不到。但是这种想法,可永没有离开过他。
他躺在铺上,看着窑顶,这股烦躁劲呀,就像脑子里有千军万马在闹腾!疲劳、消沉、害怕,这一切好比千百条绳子一样捆着他的心。他很想摆脱这一切,但是他提不起精神,唤不起力量。
现在,他那种不能对人说的想法,更加分明,更加尖利:
“我要用什么方法赶快离开部队!”一想到这儿,一股冰水就流过脊梁骨,心也冰凉透冷不跳了!他像一个深更半夜走在三岔路口的人,又急又累又拿不定主意。
猛乍,他想起了指导员,同志们。他们都很好,……救过他的命……要拉他走上正路。他们把他当亲兄弟看待。有一次他病了,指导员和好些同志,在他身旁坐了一夜,给他喂汤灌水,就说亲娘吧,又能比这好到哪里呢?不错,老百姓拥护解放军,敌人是不行了。……革命好,革命有希望……有一种力量呼唤他去过困难的、有意义的生活。可是,运动战!运动呀!没死没活的行军……危险……再熬下去……看不见边的黑暗又包围了他;越来越重的大石头,又压在他的胸脯上……猛的,他吃了一惊,觉得疲乏、头晕、发烧,心像一堆乱麻。“我真的病了?”他把头捂在被子里,哭了。
亮堂堂的月亮,照着起伏的山头跟川道。河槽里吹过阵阵凉风,挺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