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了,瞧!咱们从河东调过来几十万人马。”
周大勇想:“几十万?一共才五千多人啊!”他在战争生活中常遇到这样的事情:人们往往根据他们的心愿,编造或夸大一些矛盾而可笑的好消息以求得安慰。他边走边问:“老乡,敌人还远哩吧?”
“远哩?人家说,敌人到了咱们延安城啦!依我想,敌人到延安南边的二十里铺啦!”
“咳!你才瞎说。同志,敌人离延安还有三四十里路程。”
“延安,……不妙,很不妙!”周大勇感觉到,老乡们说的这些互相有很大出入的消息,给他带来一种沉重的压力。又问:“老乡,不是说你们早就撤退了么?怎么,你们还挤在这里?”
老乡们乱噪噪地回答:
“穷家难离,热土难舍嘛!”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嘛!”
“这一阵说不来啦!乡长同志天天劝说,叫我们走远处安家。我们可又谋划:咱们的队伍还能叫白军占咱们的延安……
反正几天工夫仗就打完了,我们也就回去了。如今呀,……
昏三倒四……一满说不来了……唉,仗要打到什么年月,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周大勇的脸色阴暗暗的。他一面走,一面给老乡解释:要准备长期打仗。
路上拥挤得走不动。旅首长传下命令:“部队靠右首的河边走!”前边部队掉转方向朝河边走,后边部队拥住了。周大勇在一辆大车边停住脚。车上有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躺着呻唤。他是在来路上,敌人飞机扫射时负伤的。这个孩子身边,躺着一个咽了气的女人。周大勇问了一位老乡,知道这个女人是在前边十来里路上,被敌人飞机扫射死的。
周大勇站在那里,右手紧抓住腰里的皮带,左手紧抓住驳壳枪的木套,脸像青石刻的一样,没有任何表情。他全身的血液,像是凝结住不流了;心像被老虎钳子钳住在绞拧。站在离他十几步远地方的指导员王成德,粗粗地出了一口气!
周大勇的眼光从老乡的大车上移到战士们的面容上,战士们都直望着前方,像是不忍看身旁那辆车上的惨情!
大车旁边站着一位老太太。车上一死一伤的人都是她的亲人。老太太望着大车上的尸首跟受伤的孩子,失魂落魄地发呆。她觉得一切都像做梦一样模糊、捉摸不定。她呆滞的眼光,落到战士们那严肃的脸膛上,像是问:“仗可真的要在咱们边区打起来啦?你们就能让白军占咱们延安呀?孩儿,不能吧!”她再看看那车上儿媳妇的尸首跟受伤的孙子时,又觉得无情的火已经烧到延安了,已经烧到自己的头上了!战争,战争已经毁了她血一滴汗一滴建立起的家园!……
周大勇想给老太太宽心。还想说,敌人占不了延安,部队急急忙忙朝前赶,就为的是保卫延安嘛,可是,半句话也没说出来。他心里火燎滚油浇:老乡们老的老小的小,去逃难,可是逃到哪里去呢?军人,军人的责任不就是保卫他们的生命家园么?不就是保护他们不担惊受怕么?周大勇恨不得一步迈到延安,就让他跟他的战友用生命支架住一切打击吧,就让敌人把美国的钢铁跟火药全部抛过来吧!
老太太抬起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停了好一阵,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孩儿,把白军杀人贼的黑心肠掏出来啊!”
周大勇身旁的一个战士说:“老妈妈,你尽管放心,说什么我们也不能让敌人占领咱们延安!”
一群跟上大人逃难的小孩,挤到队伍中间,拉着战士们的手,问东问西。一个六七岁的小孩站在土坎上,一蹦就爬在周大勇的背上。他把小嘴巴贴着周大勇的耳朵,说:“叔叔,明天打走白军,我们就该回去了吧!是不是?叔叔,叔叔,你看我把书包也带出来了。”
世界上还有比这不懂事的孩子说的话,更叫人心痛么?周大勇转过身子,双手捧住孩子的脸,眼对眼看了很久,很久!啊,这一对稚气而晶亮的小眼睛,还不知道残暴的敌人怎样残暴;也不知道真正的战争和生活的艰难。因为,当他第一次睁开眼看这世界的时候,他的父兄已经用血汗把陕甘宁边区这一片土地洗刷干净了;当他能辨识人的脸膛的时候,他周围就有许多正直无私而充满感情的脸膛;当他会玩耍的时候,就坐在延河边,一边用胖胖的小脚扑通扑通打水,一边听叔叔和阿姨们唱歌——呼唤幸福生活的歌。可是如今,他要去逃难!……
孩子在周大勇眼瞳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他抱住他的脖子,脸腮靠脸腮,高兴地喊:“叔叔,你眼里有个人人……”突然,前边吹起防空号,霎时间,各个连队的司号员都吹起号来。凄厉而激昂的号声,使人心里打颤!敌人三架战斗机顺大川上来,连圈子也没有绕,就顺着川道向人群中俯冲扫射。小孩妇女、头发白花花的老母亲,都跟部队挤在一块;飞机俯冲声,扫射声,女人们尖锐的喊声,孩子们的哭声……指挥员们在高喊:“散开,散开!”怎么能散开呢?……
一个妇女手一扬,躺在血水中。她怀中正在吃奶的孩子被远远地摔在路边。周大勇不顾飞机扫射,从路上扑过去把那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用胸脯护着孩子。他像是觉得自己宽大的脊背,可以挡住敌人的子弹。其实,那孩子早就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