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平日用来接待宾客的那问正堂。眼下,它已经完全变了样:那些方几和扶手椅之类的家具陈设固然全都被暂时搬走,而且整个大堂都被一片素白围裹起来——白色的孝帘,白色的灵幡,白色的蜡烛,再加上守孝者身上的白衣白裤,以及头上缠着的白布,使整个厅堂乃至大宅,都呈现出一派庄严而又哀伤的气氛。
由于天气炎热,刘宗周去世后第三天就“择单”入殓。如今,盛放遗体的那副楠木棺材,就停放在正当中的八仙桌前;桌上摆着几色“供饭”,后面的长几上,立着一个牌位,上面用工楷书写着“显考大明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公讳宗周之位”的字样。一盏长明灯,在棺材下面发出荧荧的幽光……黄宗羲目不转睛地瞧着,热泪不由自主地涌上了眼眶,只是用了极大的忍耐力,才没有让它流下来。
“亲家翁……”一声关切的呼唤从身后响起。
黄宗羲回顾了一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老师的长子刘沟已经来到身后,旁边还跟着从外面尾随而至的黄安和其他一些人。
“哎,大爷,还不曾备得白布呢,要不要……”黄安急巴巴地问,大约生怕主人就这样行礼,有失礼数。
黄宗羲没有搭理。过了半晌,他才强忍着悲痛,哑着嗓子问:“老师去世——兄等为何不通知弟?”
“哦,家大人是初八辞世的,已经着人四出报丧。想是亲家翁这几日正在路途中,没能遇上。”刘沟哭丧着脸回答。
这么解释自然也有道理。不过,就黄宗羲来说,他惟一衷心敬爱、暗地里视之为慈父的老师,竞这么绝食而死,却使他震惊痛惜之余,多少认为家人们、包括刚刚闻声赶来的陈刚和王毓芝这些女婿兼弟子,并没有尽到劝说和挽留之责。
“否则,又何至于此!”他悲伤地、不胜怨恨地想。
“那么,”他悻悻然问,“老师是怎样落到这一步的?”
“落到这一步?兄是说——”大约他的目光落到了大女婿王毓芝那张瘦脸上,所以后者眨眨眼睛,迟疑地问。
“我是说,让他活活饿死,也没人理会!”
王毓芝微微一怔,对这种语气分明感觉到意外。但也只是一会儿,他的脸色就平和下来,解释说:“自从潞王不听谏阻,向建虏投降之后,老师殉国之意便决。他自临终前二十日便粒米不进,七日后更滴水不饮。从杭州归来途中,他还曾自沉于西洋港,幸被船家救起。弥留之际,他身子虽然已经十分衰弱,但神气甚为平静,说是终得归所,可以见先帝于地下而无愧了!”
站在旁边的二女婿陈刚,大约看见黄宗羲低着头不做声,也叹了一口气,插进来说:“本来,老师若是不死,留下来未必没有可为。当初也不是全无挽回余地,只是王玄趾在杭城柳桥自沉之前,曾上书请老师自裁,并有‘无为王炎午所吊’的话,老师之意便不可挽回了。”
王玄趾,就是王毓芝的弟弟王毓蓍。此人虽然也同哥哥一道,拜刘宗周为师,但是平日却放荡不羁,纵情声色,素来为同学们所侧目非议;关于他首先从容赴死一事,黄宗羲也已经听说,并于意外之余,深感痛惜。不过,惟其如此,却更激起他对其余那些既不能像王毓蓍那样去死,又眼睁睁地任凭老师绝食死去的同窗的不满。
“王玄趾又怎么样!”他蓦地抬起头,忿忿地说,“王玄趾再大不了也就是一个人,可其他的人呢,不是比他多得多么?莫非就当真没有说服老师的办法?
还不如一个王玄趾!”
这样的质问未免太过凌厉,而且有把责任加在对方头上的意思。因此刘沟和陈刚固然为之愕然;至于王毓芝,则已经竖起粗短的眉毛。
“太冲!”他忿忿地说,“老师是众人的,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才懂得伤痛,别人全不伤痛!这二十日我们在老师跟前是怎么过的,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想了多少办法,又是怎么苦苦哀求的,你知道不知道?”
他停了停,似乎是等待回答,但也许只是为着压抑内心的气愤。终于,他把手一摆,冷笑着说:“要是兄还不知道,那就先打听清楚,再来指责不迟。”
在对方反驳的这一阵子,黄宗羲一直低着头,紧皱着眉毛不说话,一张小脸却愈来愈憋得通红。突然,他抬起头,使劲地擦了一把涌出眼眶的泪水,吵架似的大声说:“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师不在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本来还想说下去,可是不知怎么一来,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他想站稳身子,可是两条腿也忽然变得软软的,全无力气。终于,他一下子跪倒在灵牌前,放声痛哭起来……四在经过长时间的哭临,把内心的悲痛尽情宣泄了一通之后,为着补偿未能给老师送终的终身遗憾,黄宗羲决定:要在老师的灵前守上一夜。这个要求自然是合理的,因此刘府的家人稍作安排,并留下长孙刘茂林——也就是黄宗羲的未来女婿作陪之后,便陆续走散,各自为亟待张罗的事奔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