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笑道:“奚太太,你府上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她站着将扇子招了两招,笑道:“我家里还有什么问题吗?雄鸡捣乱,我烹而食之,咸肉、咸鱼已收回来了,我煮而食之。米落到地上,我用水洗上一洗,照样吃它。还有什么事吗?”李南泉笑道:“这样解决得干脆。怪不得你的态度是这样的潇洒自如。”奚太太听到人家这样称赞她,自然是十分高兴,把刚才祭马王爷的那一幕趣剧,就完全抛到了一边,为了表示潇洒起见,索性把扛在肩上的那柄小纸伞,提着柄儿一晃,在身上周围,晃出了个圈子的姿势。当然,那伞就张开了。这伞并不是完整的,缺了一个很大的口子,舞起来,像是狮子大张嘴。奚太太看了这样子,立刻把伞收折起来。依然扛在肩上,另一只手将小扇子展了开来,伸在鬓角上,将脸子微微地遮了半边。李南泉这就明白了,她所以把伞扛在肩上,而不肯张开来,就为的是要带伞,希望有个点缀品。同时,这把伞又是不能张开来的,只有当了手杖带着了。这事不便再问,笑道:“刚才我看到你们的民主同志,成群结队,到街上吃馆子去了。奚太太也是加入这道阵线吗?”她笑道:“哦,忘了一件事,今天是石太太的生日,她自己请客,我明天和她补祝生日,请你太太作陪。你当然不肯加入我们群的,为了表示我有诚意起见,我明天把我家作的四川烟肉,特别切一碟子送给你尝尝。”李南泉想到她家周嫂摔鼻涕的事,不觉“哎呀”一声。
奚太太笑道:“你为什么这样吃惊?”李南泉笑道:“你有所不明,我到了夏天,就禁止吃烟肉。你若把烟肉送我吃,我接受了,吃不下去。我不接受,又顶回了奚太太的人情。我在受宠若惊之下,所以哎哟一声了。”奚太太笑道:“我知道你这是嫌那烟肉,由狗口里夺下来的。你想,我就是个白痴,也不会那样办事。我能把那肉送给你吃吗?”李南泉实在没有什么话说,只有站在走廊上,微微地向她笑着。奚太太看了看他的情形,将那小扇子张开,将扇子边送到嘴唇里,微微地咬着。彼此虽是站在相当远的地方,还可以看到两只眼角,辐射出许多鱼尾纹。脸上的胭脂粉只管随了皱纹闪动着。那个枣核脸的表情,实在不能用言语去形容。李南泉忍不住笑,只好念出诗来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奚太太竟是懂得这两句诗,把小折扇子收起来,远远地将扇子头向李南泉笑着啐了一声,然后扭着头走了。李南泉站在走廊上还是呆呆地望着,可是身后忽生了一阵哈哈大笑。回头看时,吴春圃弯着腰,将手掌掩了嘴,笑着跑了出来。李南泉道:“老兄何以如此大笑?”他道:“这样的妙事,你忍得住笑,我可忍不住笑。不过当此抗战艰苦之时,难得有这样的轻松噱头,我们有这位芳邻,每天引我们大笑两次,倒也不坏。”
吴、李二人说着话,那边邻居甄子明先生也出来了,笑道:“这两天,这些太太们,好像来了个神经战,不知道要有什么新事故发生。”李南泉道:“倒不是将来有什么事故发生,乃是已经发生了事故。”甄子明道:“这些太太们是集体行动,难道这些太太们的家庭,也是集体发生了事故吗?例如李太太也在他们这一群里,可是李先生家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故。”吴春圃听了这话,站在李南泉身后,只管耸了小胡子,呲着牙齿微笑。甄子明笑道:“难道李先生家里会有……”说到这里,吴先生抬起手来,连连地摇着。甄子明看到,当然不说。吴春圃道:“李先生,你家里有客来了。在大路走着呢!”李南泉回头看时,是杨艳华同胡玉花两人先后走着。两人都是光着手臂,光着腿子,身穿黑拷绸长衫,肩上扛着一把花纸伞,撑开了,挡着身后的太阳,脸上笑嘻嘻地,带说着话。李南泉道:“你说的是那两位不姐,他们不见得是来看我的,这村子里,他们有很多熟人。”说着话时那两位小姐,已在对面的大路上站着。杨小姐笑道:“李先生,你没有出去吗?我们来看你。”吴春圃站在旁边,向他点了两点头,还是微微地笑着。那意思就是说:我所说的并没有错误吧?这两位小姐说着话,已是向这廊沿上走来。李南泉道:“杨小姐笑容满面,一定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吧?”胡玉花道:“她特意来给你报一个喜讯的。”
李南泉听到“喜讯”两个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向杨艳华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恭喜恭喜。”说着,还抱着拳头拱了两拱。杨艳华站着呆了一呆,将眼光向他瞅了一下。李南泉看这情形,就知道这事情已到了车成马就的阶段,笑着点了两点头道:“那末,请到屋子里坐罢。”两位小姐跟到屋子里来,杨艳华道:“师母不在家?”李南泉道:“她是忙人。开庆祝会去了。”她听了这话,就知道这里面另有文章,不便再问。笑道:“我也没有什么事,不过请她去吃顿晚饭。”李南泉笑道:“是吃喜酒?”她笑道:“我请吃一顿饭,这问题也简单,何必还有什么缘故。你看那刘副官,隔个三五天,就大吃大喝一次,那又算得了什么?他家哪里又有这样多次的喜事?”李南泉向胡玉花望着,只是微笑。她笑道:“人家究竟是个女孩子。这和戏台上抛彩球招亲的事,倒底有些不同,亲自来请你去吃喜酒,那就很大方了。你还一定要人家交代明白,未免过分一点。”李南泉笑道:“好罢。喜酒我准去喝的。是哪一天的日子?”胡玉花道:“中秋前五天。喜事过中秋,这是最合理想的办法。”杨艳华将手拍了她两下肩膀,先是笑着,随后又微微叹了口气道:“别人开我的玩笑,你胡玉花也开我的玩笑,那是说不过去的。我的事,哪里还有一个字瞒你不成。就是李先生他也很能够了解我,我绝不是愿意把结婚当为找职业的女子,但我究竟走上了这条路,这不是我的本意。”说着又微微地叹了口气。李南泉看她的样子,似乎还抱着很大的委屈,便笑道:“二位没有什么事吗?可以在我这里坐着多谈谈。”杨艳华笑道:“实不相瞒,自昨天起,我也不知有了什么难过的事,总是坐立不安。说有事,我想不起有什么事。说没有事,可是我心里总拴着一个疙瘩。”她微微叹着气,在椅子上坐下,刚是屁股挨着椅子边沿,又站了起来,向胡玉花道:“我们还是走罢。”李南泉对着这两位小姐看了看,料着这里面有深的内幕,点点头道:“好的,等我太太回来了,我让她约你来谈谈。我相信她能和你出点主意。”杨艳华好像忍不住心里的奇痒,低着头“哧”一声笑。李南泉道:“你以为我是开玩笑的?我也不能那样无聊,在你心里最难过的时候,还和你开玩笑,那也太不讲人情了。现在我们这村子里的太太群,有个无形的集会,一家有事,大家同出主意。你虽没有加入这太太群,可是你杨艳华这三字,就很能号召。假如你愿意和她们拉拉手,她们二三十个人,遇事一拥而上,倒也声势浩荡。”胡玉花笑道:“这话倒是真的,刚才我就看到这一群太太到街上去吃馆子。不过妇女若不愿受委屈,可以请她们出来打抱不平。若是自己愿意受那份委屈,那还有什么话说?人家出面多事,碰一鼻子灰,那也太犯不着吧!”她说着,脸子就板了起来。杨艳华道:“玉花,你也是这样不原谅我。我……”说到这个“我”字,便哽咽着嗓子,说不下去,两行眼泪,挂在脸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