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真没有想到她们来得这样快。心里计划着和太太斗一斗法宝的措施,根本还没有预备好呢。这就只有含了笑容,呆呆地站在一边。下江太太一马当先,到了走廊下,见李氏夫妇都含了笑容站在这里,料着这形势并不会僵。这就向李先生笑道:“你回来对太太报告过了没有?我其实没有发动这闪击战。我提了布包袱,本就是个幌子。我一提到要在李公馆测验民主的话,她二位立刻起劲。白太太还说,李先生也许是勉强答应的,要去马上就去。去迟了会发生变化的。”李南泉点了头笑道:“你们要突破我这戒赌的防线,可说无所不用其极。”他说这话时,对来的三位太太看看,觉得有点失礼。因为最后那位太太还相当面生,不可以随便开玩笑的。而且,那位太太,也有点踌躇,正站在溪桥的那端,还不曾走过来呢。便低声问白太太道:“那位太太,我还面生呢。”白太太笑道:“你又不是近视眼。”那桥头上的太太,也就笑了,点着头道:“久违久违,有一个礼拜没有见面吗?”她一开口,李南泉认识了,原来是三杰之一的石正山太太。她已经烫了头发。这头发烫得和普通飞机式不同,乃是向上堆着波浪,而后脑还是挽了双尾辫子的环髻[jì]。她是很懂得化妆的,因为她是个圆脸,她不让头发增加头上的宽度。如此,脸上的胭脂,擦得特别的红。而这红晕,并未向两鬓伸去,只在鼻子左右作两块椭圆纹。唇膏涂的是大红色的,将牙齿衬托得更白。身上穿了件蓝白相间直条子的花布长衫,四周滚着细细的红镶边。光了两条雪白的膀子,十个手指甲,也染得通红,她是越发摩登了。
李南泉没想到石太太会变成这个样子,而且还肯加入太太群打牌,便点头笑道:“这是个奇迹。我没有想到石太太也要到我家里来试验民主的。”她缓缓地走过了那木板桥,笑道:“男子们的心理,我现在相当的了解,他们愿意的是这一套。那我们就做这一套罢。”说到这里,那边人行道上,又来了两位太太。老远地抬起手来,招了几招,就问民主测验得怎么样。李先生一看,今天太太群来了个左右联合阵线,这事情不好拦阻,充其量太太大输一场,也不过量半斗米罢。于是不置可否,缓步走到吴先生家去。吴春圃正坐在窗户里桌子上,架上老花眼镜,看一张旧地图。李南泉问道:“吴兄看报之后,关怀战局?”他双手取下老花眼镜,招招手,笑着让他进来。他低声笑道:“你就给你太太一个十全的面子,让她们在你家里摸十二圈。”李南泉坐在他对面木凳上,笑道:“我正是如此,不过这事实在有点欠着公允。我你这样吃苦,她们还要取乐。”吴春圃笑道:“天下不公的事多了,何必计较自己家里的事。我们谈谈天下事来消遣罢。我看看全国地图,心里实在有点难过,我们这自由天地,越来越小了。过几个月,我们这地图大小,就得变回样子。我们哪年哪月有恢复版图的希望?我快六十的人了,我眼睛能看到这地图恢复原状吗?人家想升官发财,我这思想全没有。我只希望有一天,牵着孩子的手,逛逛大明湖,让在外面生长的孩子,到济南老家去看看自己家里的风景。那时,在茶棚子里泡壶茶和孩子谈谈战前的事,我就乐死了。可是我想一想,这也许比升官发财还难。”说着,长叹了一口气。
两人说到此,都觉得心上有块沉重的石头,相对默然。李南泉笑道:“我们这样悲观,实在也是傻事。我总觉得中国有必亡之理,却无必亡之数,我们何必杞人忧天?你不看这些太太们的行为?她们会感到有亡国灭种的日子吗?”吴春圃咬着牙把短胡桩子笑得耸了起来,将手连连摇撼着。李南泉笑道:“我由她们在我家里造反,我眼不见为净,我走开了。吴兄的伞,借一把给我。”吴先生倒是赞成他这种举动,立刻取出一把伞交给他。他接过伞转身就向外走。吴春圃跟着出来,见他将收好的伞,当了手杖拿着,像是散步的样子走去。听得李家屋里,那几位太太像打翻鸭子笼似的,笑声、说话声、倒麻将牌声,闹成了一片。当然,这声音,李先生也是听到的,心里尽管有说不出来的一种苦恼。可是他头也不回,就这样从容地走过桥去,在人行路上徘徊回顾地走。他这时候,心里有点茫然,走向哪里去呢?早知道回家是这样的苦闷,倒不如在杨艳华家里多坐些时候。再看看村子里那些人家,屋顶的烟囱里,正向上冒着黑烟。阴雨的天,湿云在山谷里重重地向下压着,半山腰里就有像薄纱似的云片飞腾。所以,在人家屋顶上,相距不高,空气里就有很重的水分,把烟囱里的烟压得伸不直腰来。卷着圈圈儿向上冲。他猜想着,这是下面的饭灶,正大捆向灶里加着木柴。木柴上面那口饭锅,必是煮得水干饭熟,锅盖缝里冒着香味。他想到这里,便觉得肚子里有些饥荒,自己逞一时的气,牺牲了午饭走出来,这是十分失算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