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笑道:“是很好的,这话很长,改天再谈罢。”说着,点了头就要向外走。杨老太真没有想到李南泉会这样淡然处之,只好站着门口向他笑道:“这阴雨天,你回去也没有什么事,就在楼下多坐一会子也好。”李南泉走出了她家的门,却又回转身来向她笑道:“我还是和你谈谈罢。现代的婚姻问题,那并不是父母可以作主的。老太的意思,不是要认那位陈先生作女婿吗?这件事,最好你不要过问,就交给陈先生自己去办。我看陈先生给予杨小姐的印象,并不算坏。你一切放任,不要过问,甚至……”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沉默了几分钟。因道:“反正什么事你都不要过问罢。”杨老太见他那脸上笑嘻嘻的样子,自知道他这话里是含着什么意思,这就笑道:“这个我自然明白。不过女孩子的终身大事,我总得管。现在的年月,究竟是不同了。”李南泉笑着点了两点头道:“的确是如此。你知道现在的年月不同,那就什么话都好说了。你根据了这句话做去。我保证不用我出面,你这问题就解决了。”说着打了个哈哈,抱着拳头,一面作揖,一面就走,那外面的路,正是泥浆遍地。他向杨老太说话,却忘记了脚下的路了,身子一滑,人向前栽着,所幸面前就是一根电线杆,他两手同时撑住了那根木柱子,总算没有倒下去。而楼上楼下,却和台底下看客喝彩一样,不约而同,共同地“哎呀”了一声,而且那声音还是非常大。
李南泉站定了脚,向楼下看着,发现了楼上两位小姐,楼下那位老太太,全对了自己注视着,还没有把那惊慌之色镇定过来。这就笑道:“没有关系,假如摔倒了,不过是滚我一身泥。楼上有现成的两位小姐正闲着,怕不会给我洗衣服吗?”那位陈先生也就走到栏杆边,连连地点了头道:“对不住,对不住。”李南泉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歉,立刻又没有想到这件事,口里只是说“没关系,没关系。”口里说着,他也就走开了。走到了半路上,才想起他这声道歉,不成为理由。或者他会这样想着,以为我是来和他作媒的。想到这里,他觉得好笑,脸上也就笑了出来,路边有人笑道:“李先生什么事高兴?一个人走着笑了起来。”他看时,正是那位喜欢聊天的邻居吴春圃。便道:“有人误会我给他作媒,只管向我表示好感,我觉得受之有愧。大雨天,吴兄也出门来了?”这时,吴先生左手撑了一把伞,扛在肩上。右手提了一串筋肉牵连的牛肉。另外还有一串牛油。他把这东西提起来对客相示,笑道:“我是捡便宜来了。小孩子很久没有开过荤,我买不起任何的肉类,只有这样的牛筋,是没人吃的,我要了它三斤,不吃肉,回家熬萝卜喝喝,也可以让小孩子解馋。”
李南泉道:“当今之时,不是肉食者鄙,而是肉食者贵。老兄这样的吃肉法,可以说良口心苦。不过这牛油又是怎样吃法呢?”吴春圃笑道:“这是便宜中之便宜。因为这东西,除了蜡烛作坊拿去做蜡油外,恐怕很少人用它。但无论如何,总是脂肪品。我拿回去,煎菜、炸面,也总可以利用它。实不相瞒,我因为合作社有两个星期没有把配售菜油发出来,我每个星期,减到只吃半斤油,每日平均不到一两二钱,菜里面哪里算有油?这东西拿回去,来个饥者易为食,决没有人嫌它带膻昧的。”他虽然是带着笑容说的,可是李南泉听他这话,觉得针针见血,让自己心灵上大大受着刺激。真不忍和他开玩笑,不觉得昂起头来,长长叹了一口气。吴春圃道:“这也没有什么难过的。老兄不是来回跑了三十几里路,挑了两大斗米回来吗?”李南泉道:“这是传闻异词。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夫,哪里挑得起两大斗米?米虽买了,乃是人家挑的。自然,这种生活,也就够斯文扫地的了,不过我有一件事值得自傲,比老兄要高一筹。就是我的太太,还和村子里太太群能整齐步伐,每天还有余力摸个八圈。你那太太只有在家中给小孩子纳鞋底,给你烙饼吃的能耐。那不是我的收入,要比你强的明证吗?”
这时,路旁有个人插嘴笑道:“李先生对于太太打牌这件事,始终是忘记不了的。其实,我们是混时间,谈不上什么输赢。”李南泉看那人时,正是下江太太。她上次半夜里派白太太来抓角,心里实在是不高兴。而那晚上究竟为什么赌兴那样勃发,打了两桌通宵的牌。至今也是一个谜。现在看到了她,倒不免要探问一下。于是点着头笑道:“我觉得混时间这个题目,也不十分恰当的。例如那天晚上,你府上两桌人通宵鏖战,那不能算是混时间吧?这个时候的时间是好容易消磨的。高叠着枕头,软盖着被子,八小时可以消磨过去。高兴的话,消磨十小时,也没有问题。”下江太太右手打着雨伞,左手提着个四方的白布包袱,看那样子沉甸甸的,里面露出一只红木盒子的犄角,这无须作什么思索,就可以知道那里是麻将牌。说着话时,也就不免向那白布包袱上望着。下江太太倒是不隐讳。她将那包袱举了一举,笑道:“不用看,这里是牌,阴雨天,不摸八圈,怎样混得过去?哦!你问那天晚上的事,我可以告诉你。那是我们一个秘密。我们太太群,这个名词,是你刚才取的,我老实不客气接受下来。我们曾开过一个座谈会,比赛哪个不怕先生。于是就邀集了这么一场狂赌。狂赌之会,谁回家引起了先生的质问的,谁就算是怕先生。怕先生的人,我们罚她请一次客。结果,谁回家都太平无事,我们证明了全体大捷。我们猜着,李太太是要请客的,所以故意半夜里去邀她。没想到李先生也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