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四维先生这番高兴,倒不是白费的。他在十分的诚意之下,把那三位银行家邀到街上一爿小馆子里去招待。而且,听了太太的话,约着李、石、吴三位邻居作陪。李南泉本来是不愿赴约的。无奈袁太太是亲自出马,三顾茅庐,带说带笑,又带鞠躬。弄得李南泉实在抹不下这面子,只得随着去了。在席上,对于袁家之殷勤招待财神爷,诚如吴春圃所料,为了钱,做出这些手脚,大家并不以为奇怪。倒是石正山今天也坦然赴约,李南泉觉得稀奇。他谈笑自若,好像家里就没有弄过那桃色纠纷似的。袁先生这顿饭,在这乡镇上而论,总算是头等的酒席,除了有肉有鸡,而且有鱼,重庆这地方,虽然有两条江,水太急,藏不住鱼,乡下又很少塘堰,也不产鱼。倒是在冬季以后,各田里关着水,留到春季栽秧。水田里有些二三寸长的小鲫鱼产生。到了夏天,各田里全长着庄稼,虽然水大,反是鱼荒,在这个时候,能办出一碗鱼来待客,那是十分恭敬的事。李南泉吃着豆瓣鲫鱼,就回想到前几天他们家送礼的干鱼头来。觉着袁四维这个鱼钩撒下去,一定要开始钓大鱼。可是他作主人翁的在席上,始终只谈些风土人情及天下大事,任何房子问题,他都没有谈到。吃饭以后,袁四维又招待三位银行家到一家上等旅馆去下榻。李、石、吴三位陪客,自然不必再奉陪,三人同路走回山村。在路上走着,石正山却是忍俊不禁,先打了一个哈哈,然后问道:“李兄,我那位夫人曾到你府上去麻烦过吧?实在是无聊得很。”
李南泉根本就不愿问人家这种事,既是他说出来了,却不能阻止人家自己说,而况他还是反问过来的。这就轻描淡写地向他笑了一笑道:“你夫人和奚太太十分友好,每日有往返。她经过我家门口的时候,总是很客气地和我们打招呼。她也许和内人谈了谈。不过我们对于府上的事,并没有怎样的介意。”石正山笑道:“不用说,我也知道她会作那恶意的宣传。不过女人永远是女人,嫉妒,猜疑,狭小,那是大多数的个性。”李南泉向他一抱拳头笑道:“老兄,你声音说得小一点罢。你对女性这样侮辱在轻的一方面说,你是反动;在重的一方面说,你简直要造反。”石正山道:“实在是压迫得太厉害了,不造反怎么办呢?”吴春圃道:“我也不同意石先生的看法。女性端正大方,以及聪明伶俐而又能忍辱负重的,那也多得很。不必远说我们眼面前就有。”李南泉很怕他直率地说出石小青来,只管向他以目示意,同时,就把话锋扯开来,对他道:“我们眼前放着一个问题,并没有解决。就是我们今天,无缘无故,扰了袁先生一顿,将来我们怎样还他的礼呢?”石正山很自然地笑道:“那不用你费心,你就是不打算还礼,人家也不会放过你。大概远则一星期,近则三两日,我们还礼的机会就要来了。”他们是这样地闲谈着,并没有瞻前顾后,后面有人插言道“假如我请各位吃一顿,各位是不是在两三天之内就会还礼?”大家回头看时,正是那位奚太太。她今天穿着一身印着大彩色蝴蝶的杏黄绸长衫,新烫的头发因为头发不多,薄薄地堆在头顶上,右边鬓角下,插了一朵茉莉球。
石正山究因她和自己太太很友好,在家庭的外交手腕上,也不能不敷衍她,这就笑道:“如果奚太太有什么事要我去办的话,你吩咐下来就是了,倒不必费那请客的手续。”说着话,她已经追到了三个人排行当中。大家在远处看她那分装束,也无非是浓艳而已,可是等她走到了面前,已看到她脸上擦的胭脂粉,不能掩饰任何一条皱纹。尤其是她那半月式的眼睛,在眼角上辐射出几条复杂的皱纹,非常之明显。她每次向人一笑时,脸上那些浅的皱纹,反为了有浓厚胭脂的衬托,全部都被渲染出来。她嘴唇唇膏也是涂得过分浓一点,已经由口角上浸出来,比别人涂的唇膏,多出两条粗线。大家都诧异着,这位太太如何是这样化妆。不过看到眼里,虽不怎样的高明,可她人来之后,身上一种浓厚的香味,却不断地向人鼻子里送着。她左手倒提着一把收折起来了的花纸伞,右手提着一只有带子的新式皮包,两手都不空着。因为石正山和她说话,她就将纸伞交给他,然后打开皮包,从里面取出一条花绸手绢,在脸上擦摩了两下。当她取出这手绢时,各人所闻到的香味,那也就觉得更浓厚。石正山和她也比较的熟,就笑道:“奚太太,你全身上下都是香味,你是不是到城里和人家作化妆比赛来了?”她瞅了他一眼,笑道:“你还拿我开玩笑呢!你太太和我在城里一路走,我都自惭形秽,她比我美得多,也比我摩登得多。”石正山笑着没作声。李南泉偏着头对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摇摇头道:“若说奚太太这个样子还不摩登,那是有眼无珠的人。”
奚太太对于李先生,始终犯着一分生赳。虽然明知他的话,不完全是善意的夸赞,但也乐于接受。这就拿手上的花绸手绢,在脸面前招拂了几下,瞅了他笑道:“你俏皮我作什么?每一个女人她都爱美,你的太太也不会例外。你看着我这样装饰有点不对吗?”李南泉抱着拳头道:“岂敢岂敢!再说我们这村子里多有几个美人点缀于山水之间,也不错嘛!”她道:“你以为是美人?我若是美人,家庭也就不会发生惨变了。不过我这次进城,倒是有意和那臭女人比一比。可是那臭女人知道我的意思,她就躲起来了,不敢和我比赛。老实说一句话,在抗战以前,我走到什么大宴会上去,也是引人注目的一个。于今老了。”石正山忽然正色道:“奚太太这是你不对。”他说这话时,还是站住了脚对她注视着,好像是很有严重的抗议。她也现着奇怪,问道:“我什么不对?你以为我不该去和那臭女人比赛吗?”石正山道:“不是那意思。你分明说比别人强,怎么突然气馁起来,说是老了呢?你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吧?说老的日子还远着呢,你不但不老,而且连中年都不能说,你简直年轻。”奚太太瞅了他一眼道:“老石,你还和我开玩笑呢。我这次帮你的忙,不算在小呀。你说我年轻,我和你太太同年的呀。你对于你太太怎么就有点嫌她年纪大,而要爱那更年轻的呢?”石正山红了脸道:“你们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人,我不说,我不说。”他将手上那纸伞交还了她,转身离开了。奚太太等他走远了,对他身后叹口气,而且将手轻轻按了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