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样子,是不便惊动人家的。他就在窗子外面站着。这就听到袁太太问道:“这药要吃多少剂,才有效应呢?”那老医生回答道:“在中国的医道上,还没有医治肥胖的专方。不过医道通神,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我这个方子是下的一些清除肠胃的药,让人肚子里清血清食。也许吃下去之后,要泻肚几回。但这个没有关系,你不愿意泄,不吃药就止住了。”袁太太道:“这样吃下去,人是不是就会瘦呢?”老医生道:“看袁太太的身体这样好,也许瘦不下来。最好的办法,倒是不如慢慢的减食。譬[pì]如你一天原来可以吃四碗饭,从马上起,先减少半碗饭,等到习惯了,再少半碗,直等你把饭量减到一半的时候,我相信你慢慢会瘦下来的。”袁太太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不过活活把人饿瘦,那恐怕我受不了。”医生道:“那倒不。中国古人修仙养道,就讲个不食人间烟火。只是喝点清泉、采点山果吃。人真要能够不吃熟食,倒是好事。袁太太若是觉得猛然减食,身子支持不了,可以先别吃鱼、肉、鸡蛋之类。”袁太太道:“这个我倒是同意的,他们西医,也是这样说,让我先别吃油重的东西。我看,索性把菜里免了油,先生你看好不好?”那医生是位老先生,读的是张仲景这辈汉医的着作,医治的是温湿虚热中国相传的这路病症。他就不肯承认胖是一种病,也就没有开过治胖病的这路药方。不过人家出了钱请来,而且听说袁先生是作过完长的人,也许将来有可以帮忙之处,人家这样问道,就不能不答复。于是放下笔,将手摸着长须,沉吟了一会,然后点点头道:“修仙且避烟火食,治胖不吃油,于理正通。哦!于理正通。”
李南泉隔了窗户向屋子里面看着,见那位老医生是那样出神,而袁太太对他望着又表示着十分的殷切,也就透着些奇怪。心想,搬到这里来和袁家做邻居,已经有三年了。开始看到袁太太是那样的大肚囊子,现在还是那样的大肚囊子,怎么突然之间她要治起肥胖来了?若说是有了钱就不愿胖,这话就不通,有道是心广体胖,有钱人,不正是应该发胖吗?在这样出神的时候,袁太太已经把那新开的药方拿过去看看,因问道:“先生,你这方子里面下了一味大黄。平常的人说,吃了巴豆大黄,屙得断肚断肠。这不要紧吗?”老医生摸了胡子梢道:“不要紧,我只开了八分,像袁太太这样停食太多的人,也许都行不动呢。你先吃了这剂再说,若是不行,我还得加重分量。”袁太太道:“这大黄吃下去,是不是可以把这大肚子消下去呢?”他道:“此理至明。何待细说。例如府上有口米袋,米盛得太多了。几乎要把米袋撑破,现在你把米袋子下面钻上一个眼,米慢慢向下漏去,这米袋子不就缩小了吗?”他说着话时,正着颜色,手还是不停地摸胡子梢。袁太太看他这样郑重出之,料着他是真话,也就点了几点头。老医生先把桌上一个红纸包儿摸着,揣到衣袋里去,然后取下鼻梁上的老花眼镜,再取过桌子角上放的手杖,然后缓缓站了起来,对她道:“凡人长得肥胖,都是吃饱了少动作的缘故,自今以后,可以多多动作些。”袁太太道:“是的,我应该多运动运动。”老医生摇摇头道:“然而不然,‘运动’两字是外国贩来的,不妥。像打球、游水时,摩登人叫为‘运动’,这是好玩,这岂是我们所应当做的?我今年六十六了,就没有运动过一次。”
李南泉听他这种说法,觉得有些不成体统,这无自己加入之必要,只好扭转回家去。过了一小时,他再回到这里来,隔了窗户,就听到屋子里脚步声咚咚乱响。他诧异着袁先生家里有什么特殊事情发生。就隔了窗户的缝隙,向里面张望着。只见袁太太身穿了花夏布长衫,脑后两条辫子拖到肩膀上。她那个身体,好像一只圆木桶,大肚囊子挺了起来,像是军乐队里的人,胸前挂了一面大鼓。她弯举着两只碗粗的手臂,比齐了胸脯那样高,开着跑步,在屋子里跑着。她所跑的路线,是绕了屋子中间那张四方桌子。所有桌子旁边的椅子都移到屋子角上去了。腾出了桌子四围的那条路线,当了她赛跑的圈子。她每跑一步,周围的肥肉,就随着这个步伐,齐齐地抖颤一下。不但身上如此,就是脸上也如此,这好像是一堆豆腐在那里颤动。她张口,气喘吁吁的,发着狗喘的声音。两只额角上的汗珠子,豌豆那么大,向外冒着,她跑了一个圈,又是一个圈,不肯停止。李南泉看到,心里想着,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对医生说要运动运动,这就开始了吗?这虽不是秘密行动,可是这儿戏样的举动,究竟也是不大合适,只好又在窗子外面站着,这就听到一个小孩子问道:“妈妈,你为什么在屋子里跑?”她答道:“过去过去,不要打搅,你一打搅,把我数的数目又忘记了。西医告诉我,要跑一百二十个圈子,我这才跑了八十个圈子呢。”说着话脚步在屋子里踩踏出咚咚的响声,继续向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