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笑道:“你说的是那个挑夫?”他说:“可不就是。我们给的工资,根本就比别人多,他要我们酒肉款待。这话从何说起?我们现在念书的人,受过谁的酒肉款待呢?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一部分资本家,他们良心发现,也觉得我们念书人生活实在苦,也就伸出同情之手。有些事情,他们还是少不了要我们念书人帮忙的。于是在我们万分不得已的时候,也就来个雪中送炭。此文人不可为而又可为也。”说着,在身上掏出了一盒纸烟来。他举着烟盒子道:“这个烟南方人叫‘小大英’,北方人叫‘粉包’,全然文不对题。战前,这是三级纸烟了。现在好烟买不到,这已跃为超等烟。不知什么缘故,这‘小大英’,也就越吸越有味。现在我不吸纸烟则已,要吸纸烟,就是‘小大英’。李兄,来一支!,,说着,他将纸烟盒口翻转过来,倒出两支烟,先递给李先生一支,然后自放一支在嘴里。李南泉看得清楚,他这纸烟全是整支的,不像上次将剪刀一剪两截了。而且他是把纸烟放在嘴里的,并没有将竹笔套当了烟嘴子。随后,他又在身上掏出一盒整齐的火柴来。他掏火柴时,举动有点儿粗疏,把小褂子衣袋里的钞票也带出来了,散落在地面上有好几张。而且那钞票都是十元一张的。他弯腰将钞票捡起,将钞票举了一举笑道:“这是我的心血钱。我现在又兼了几点功课,而且又给几个人作了两篇寿序,富余了这些钱。”李南泉自知道这是人家盖房子的股本,含笑着点了两点头,并没有说什么。他笑道:“我也只有笑而纳之了。”说着,把这叠钞票向口袋里一塞,而且将手按了两下口袋。
李南泉想着,这家伙实在有点沉不住气。怎么会把口袋里票子都拖着掉下来了?心里这样想着,脸上也就忍不住笑了出来。袁四维拱了两拱手笑道:“我们作文人的,人家都说是穷措大。这穷措大是不能免除穷相的啊?”说着,他又伸手在口袋上按了两按。似乎很怕这几张钞票,会由口袋里飞了去。李南泉道:“袁先生,你真是个全才。既能够盖房子监工,又能够为人作寿序。这寿序是散文的呢?还是骈体的呢?”袁四维听到这里,似乎涌起了他的文思,于是又将头摇成了两个大圈,将手指夹了嘴角上的烟支,笑道:“韩退之文章起八代之衰。若要作动人的文章,吾其为韩退之乎。”说着,昂起头来,打了个哈哈。这时,有人在屋角下接嘴道:“要不得,五七位,就要退之,那不好,我们有六位咯。算是五位呢?算是七位呢?”这话有点突然而来,而且是不接头。李南泉就向那屋角边去看着。那里出来一个黄面汉子,头上将白布手巾,在脑袋上围了个圈子,圈子中间的黑头发,还是竖了起来。身穿件深蓝的阴丹士林大褂。足有九成新。脚下面赤了脚,穿着一双黄色草鞋。而他手上又拿了一支黑漆的长烟袋杆。倒很像是当地一位绅粮。袁四维看到了他立刻掉转身来,拱手笑道:“吴大爷,好说好说,大驾来临,欢迎都欢迎不到的。怎么说告退的话?”他口里说着话,人就迎上前去。那吴大爷把口角里旱烟袋拖了出来,向他遥遥地画着圈子道:“完长,我们来邀你下山去喝酒。没得事,摆摆龙门阵,要不要得?听到说,这几天,你发了财咯!”
袁四维对于这种人,似乎感到了极大的兴趣。连忙答道:“要得要得,大长天日子,不喝两盅,硬是睡不着觉的。”他应付着这类地主人物,就把李南泉抛开了。他给的一支‘小大英’好烟,还没有给火柴来擦着呢。这是人家的自由,不过在这里看出了一点,就是袁先生的身份,完全和前三天不同,他是有了钱了。由次日起,袁先生也换了装束,脚上已不表示摩登,已穿了袜子。身上也换了一套绸子衫裤,虽然仅仅是到这山下街上去买点东西,他也穿起一件新的夏布长衫。手上拿了一柄长可尺二的白纸折扇按着他的步子招展,每走一步,扇子招展一下。后来就每日下午,不见踪影,监工的工作,都改在上午做。那新盖的十间屋子,本就在李南泉的书窗对面。他每看到那屋子的工程完成一部分,就看到袁先生的气焰高了两尺。等房子完全盖成功了,袁先生的行踪也就格外少见。李南泉想到这房子曾代表张玉峰投资一大股的。现在房子已盖好了,当写信去通知人家。这就到袁家去探问消息。他在门外边遇到了袁家的孩子,就问道:“你父亲在家吗?”他说:“天天下午不在家的。”又问:“你母亲在家吗?”他说:“家里请着医生看病呢?”李南泉道:“请医生看病?你妈妈害的是什么病呢?”他说:“没有病,请医生看看。”李南泉对于他这话不怎么了然,站在窗户外边,伸头向里看时,果然有个长胡的人戴上老花镜在桌上开药方。袁太太坐在旁边,不但精神抖擞而且满脸是笑容,这决不会是生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