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艳华笑道:“我们在下江,就是赶码头的戏班子,还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到了四川,名角全没有来,我们就山中无老虎,猴子充大王了。张先生今晚上去赏光,我是欢迎的,可是不要笑掉了牙。”张玉峰笑道:“你们老师,都当面赞不绝口,我一个百分之百的外行,还有什么可说的?今晚上无论怎么样忙,我也要去看戏的。李兄,就托你给我买戏票了。”说着,他站起来一抱拳,还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钱。李南泉道:“你若有事,就只管请便,其余不必管。我在戏馆子里第三排座位上等着你。我那草屋,还有一间空房子,给你铺下一张凉床。此地找旅馆,那是让你去喂臭虫,可以不必了。”张玉峰连说多谢,拱了几下拳头,起身就走了。杨艳华看着他匆匆走去,笑道:“这位张先生,好像是很忙。一句多谢,包括了三件事。请他吃饭、听戏以及让房间他下榻,可能他这声‘多谢’,对另外两件事就谢绝了。”李南泉道:“他虽是一位银行家,他的作风,和其他银行家不同。他是贫寒出身,一切是自己跑腿。抓着一个挣钱的机会,他立刻就上。他到乡下来,是预备盖两问躲空袭的房子,本来不紧张,现在让他遇到了方大少爷,那也是个找钱的机会,他怎能放过?所以又忙起来了。”杨艳华向店外面张望了一下,又向左右座位看了看,这才低声笑道:“在方大少爷手里想办法找钱,那不是到老虎口里去夺肉吃吗?”李南泉笑道:“也许他要的不是肉,是老虎吐出来的肉骨头。世界上有怕老虎的人,也就有利用老虎的人。小姐,你是在戏台上演着人生戏剧的人,你不会不知道哇。”
李先生说得很高兴,杨艳华却微笑不言。站起来点点头道:“老师我多谢了,回头若是来听戏的话,务必请你给我带个信给师母,请她也来。”李南泉道:“大概她不会来吧。”杨艳华说话时,始终是把眼光向店堂外面射着的,这就先把嘴向外一努,然后低声笑道:“刚才这位白太太在这门口张望了两三回,恐怕有什么事找你罢,我先走了。”李南泉笑了一笑,让她自去。会过了酒饭账,走出馆子来,果然看到白太太手上提了两个纸包,站在一家店铺屋檐下和人说话。心里就想着,这位太太说了回家去的,怎么又在街上晃荡,而且老盯着我的行动,这是受太太之托吗?于是缓缓地走到她面前,笑道:“你这时候有工夫到街上来。我知道,下江太太家里,今晚上有个约会,你在不在内呢?”白太太笑道:“不但我在内,我还给她帮忙呢。你不瞧这个。”说着,将手提的纸包举了一举。李南泉道:“她家今日有人过生日?”白太太道:“这个我不晓得。反正是有什么庆祝的事吧?不过她不请男客。她说,吃饭的时候,她会宣布,反正用不着送礼。你太太也在被邀请之列。不过我问她,她说不参加。原因是不知道下江太太今晚上这个宴会用意何在。有人猜她是邀会,那不对。人家手边,比我们方便很多。也有人猜她是举行什么纪念。”李南泉道:“什么纪念,除非是他们的结婚纪念。”白太太道:“你太太说,为了避免这个应酬,希望你接她到街上来听戏。你太太,她也很喜欢杨小姐的。”说着,“哧”一声笑着,就提着纸包走了。
李先生想着这些情形,站在街头上,很是踌躇了一会。最后,他觉着今天的邀会大概是不免引起太太的疑虑。为了免除太太的疑虑,还是向她解释一番为妙。于是暂行不买戏票,扶着手杖,缓缓走回家去。这时,天已昏黑了。草屋的窗户里,已露着昏黄的灯光。由山溪这边,看山溪那边,已是昏茫茫的不辨房屋轮廓。而天上恰是有些阴云,把星光埋没了。这现出了四川的黑夜真黑,在眼前三尺外的熟路,简直不能看到。他将手杖探索着地面,一步步地跟了手杖走。这样人走得慢,脚步也响得轻。倒是房里人说话的声,在外面听得清楚。最能入耳的是奚太太的声音。她正在批评着男人说:“无论什么样子的男人,太太离开久了,这总是靠不住的。老奚若是在我身边,他若多看别个女人一眼,我可以拿棍子打断他的狗腿。也就因为我一点没有通融,他非常的规矩。可是他离开了我,我就没有法子控制他。李先生的态度,倒是公开。不过他要离开了你,那就难说呀。最好你现在就管制得紧一点。”李南泉听说,不由站住了脚,暗中叫声“岂有此理”。可是李太太并没有答复,只是嘿嘿地笑了两声。接着就听到石正山夫人说:“只要女人不作男子的寄生虫,理直气壮的,要男子一样同守贞操,有什么过分?所以我就向来不用化妆品。先生也不化妆给太太看。太太为什么化妆给先生看呢?若是男人擦胭脂,我也就擦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