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峰笑道:“还是乡间住得有意思。我们整年住在城里的人,简直听不到鸡叫。重庆是上海化了,很难有什么人家,有空地养养鸡鸭。”李南泉道:“有钟表,要昕鸡声干什么?”张玉峰笑道:“但是大自然的趣味没有了,世界进到了机械化,诗情画意就一概消失。到了战后,无须为生活而奔走了,我一定回到农村去。”正说着呢,夜空里又送来了一片凄惨而又尖锐的哀号声,乃是猪叫。呜呀呀的,十分刺耳。李南泉笑道:“这也是大自然的声音了,你觉得怎么样?”张玉峰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笑道:“你休息着罢,趁着太阳还没有出山,你还可以好好睡上一觉。我走了。屠户已在宰猪,分明是去天亮不远。”说着,人向门外走。李南泉道:“接二连三的,都是鸡鸣而起的人,我也不能再睡了。我送你几步。”他走出屋子来,随手将门带上。抬头看看天空,夏季的薄雾,罩不了光明的星点。七八点疏星,在头顶上亮着。尤其是半夜而起的那钩残月,像银镰刀似的横挂在对面的山峰上,由薄雾里穿出来,带着金黄的颜色,因之面前的物,已不是那样黑暗,石板铺的人行小道,像一条灰线在地面上画着。山和草木人家,都有个黑色的轮廓,在清淡的夜光里摆布着。半空里并没有风,但人在空气里穿过去,自然有那凉飕飕的意味,拂到人身上和脸上。杀猪声已是停止了,这空气感到平和与安定。倒是鸡声来得紧急,由远而近,彼起此落,互相呼应。两个人的脚,踏在石板路上,每一下清楚入耳。
张玉峰笑道:“你家里还没有关大门,你就不必再送了。”李南泉道:“不要紧,我们左右邻居,都起来了。虽然住在乡下,大家的生活,还是那样紧张。”张玉峰道:‘‘不见得,你听,还有人唱歌呢。”于是二人停住了脚,静听下去。这时,山谷的人行道上,没有一点人影活动,只是偶然来阵晨风,拂动了山麓上的长草,其声瑟瑟,而且也是很细微的。所以张先生说的歌声,却也是听得见。细察那声音的所在,是路旁人家一个窗户里。路在山坡上,屋在山坡下,所以他们对于这歌声,却是俯听。这个窗户,就是石正山先生之家。他们家并没有灯火,整幢房子,在半钩残月昏黄的光线里,向下蹲着。这半钩残月和月亮边的几点疏星,可能由这山峰上射到那窗子里面去。这就听到那歌声,轻轻儿地由窗户里透出来。两人静静昕着,那歌词也听出来了。乃是饫涯歌女》的一段:“人生谁不惜青春,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咱们穿起来久不离分。”那歌声是越唱越细微,最后是一阵嘻嘻的笑声,把歌子结束了。张玉峰有事,没再听下去,继续向前走。看看离那屋子远了,他赞叹着道:“哎呀!此时此地,这种艳福,令人难于消受。你说,这个屋里的主人翁,他的生活还会紧张吗?”李南泉笑道:“我这位芳邻,生活虽不紧张,却也不见得轻松。上半夜我们走到这里,那位打着灯笼追上来说话的先生,就是这屋子里听夜半歌声的主人。”张玉峰道:“就是他?他不是说他向太太反抗吗?太太半夜里还唱这艳歌给他听呢!”李先生故意道:“怎么见得,一定是他太太唱歌给他听呢?”
张玉峰道:“你说的这话,我有点不懂。这样半夜里,除了自己太太,谁会唱歌给先生听呢?”李南泉笑道:“你这话才让人不懂呢。谁家太太,半夜里起来唱歌给先生听呢?我的太太,当然办不到,你的太太,可以办到吗?”张玉峰笑道:“你说这话,那犯了大不敬之罪。”两个人都笑了。他们这笑声,惊动了对面的来人,远远地听到有本地人说话:“硬是不早咯,他们下江人都起来了,杂货儿的。”又有人说:“下江人,朗个的?还不是为了生活起早歇晚。这两年,下江人来得太多,把我们的米都吃贵了。”第三人又说了:“打国仗打到哪年为止?我们四川人,又出钱,又出人。说是川军在外打国仗的,有上百万。你说嘛,上百万人,摆起来有好大的地方!他们下江人都说,没有四川,硬是不能打日本。”说着话,一串过来三个人。一个背着背篼,两个挑着担子。在残月光辉下,看到他们的颠动步子,彼起此落,口里喘吁吁地出着气,相当紧张。正反映着他们肩上的负担不轻。这分明是乡下人起早去赶场的。他们过去了。张玉峰道:“你听听这言语,很可以代表民间舆论。”李南泉道:“那就是说,我们把人家的米都吃贵了,若是不为国家民族出点力气,真对不住给我们落脚的四川朋友。人家这样起早挑了担子去赶场,也许这里就有百分之十的血汗要献给国家。”张玉峰似乎感到一种惭愧,默然地走了一截路,却又长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