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道:“你叹什么气?你觉得他们批评得不对?”张玉峰道:“他们的批评,是太对了,我其实不应该走向银钱业这条路的。现在已经走上这条路子,那也没有办法,欠头寸,就得跑头寸,多了头寸,就得想办法加以运用,不然,银行门开不开来,面子丢不起,而这些同事的饭碗,也没有了着落。”李南泉颇不愿听他这些话,默然送了一截路,已经是走到村子口上,便笑道:“张兄,你走夜路,害怕不害怕,我可不再送了。”张玉峰正是怕他继续送下去,连说“劳步劳步”。李南泉悄然站在路口,看到这位朋友的影子,在月光里慢慢消失。他自觉得身体的自由,和意志的自由,那决不是任何人自己所能操纵的。自己的身体与意志,自己还没有把握去操纵。若以为自己有办法,可以操纵别人,这实在是可考虑的事。奚太太自吹能管束得先生不吸纸烟,这反抗就让她受不了。石太太也自许能管丈夫,当她半夜赶场去了,就在她的卧室里,黄昏的月光下,放出了情歌。天下事真是自负的人所不能料到的。他想着呆呆出了一会神,觉得是露下沾襟,身上凉津津的,于是才回转身来,慢慢向家里走。当他走到石正山家墙外的时候,他的好奇心,驱使他不得不停下步来,在那月光下的窗户旁听了听。但是一切声音寂然,更不用说是歌声了。倒是二三十丈之远,是下江太太之家,隔了一片空地,有灯光由窗户里射到人行路上。随着光,劈劈啪啪,那零碎的打牌声,也传到了路上。
这时,村子口外的鸡声,又在“喔喔喔”地,将响声传了过来。邻居家里,不少是有雄鸡的,受着这村外鸡声的逗引,也都陆续叫着。夜色在残月光辉下,始终是那样糊涂涂的,并不见得有什么特别动作,但每当这鸡叫过一声之后,夜空里就格外来得寂寞。尤其是他家门口斜对过一户邻居,乃是用高粱秫秸编捆的小屋子,一切砖瓦建设全没有。高不到一丈,远看只是一堆草。这时那天上的半弯月亮,像是天公看人的一双眼睛,正斜射着在这间小屋子上,那屋子有点羞涩,蹲在一片青菜地中间,像个老太太摔倒着。而他们家可有雄鸡。那雄鸡并不知道他们是那样穷苦可怜的,在草屋角上,扯开了嗓子,对于外来的鸡啼,高声相应,看那个小草棚,在这高声里,简直有点摇摇欲倒。这屋子里是母子二人,他们被这鸡叫醒了。可以听到那母亲道:“朗个这样好瞌睡,鸡都叫了好几遍了,起来起来。我把饮食都作好了。”有个男子含糊的声音问道:“吃啥子?”他母亲道:“吃啥子,高粱糊羹羹。米好贵,你想我煮饭给你吃。”接着是一阵动作声,这壮丁起来了,他继续道:“吃的是水一样,出的力气,是铁一样。鬼鸡,乱吼。让人瞌睡都睡不够。明天我打死你,一来吃了,二来多瞌睡一下。”接着这话是老太太的一阵哕唆,猪哼,开门声,整理箩担绳索声。和百十丈外那麻将牌是互相应和的。那天上的月亮,看了这草棚,当然也就看了在里面打牌的那西式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