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论(下)
【宋】王安石
学者诋周非尧[yáo]、舜[shùn]、孔子,余观其书,特有所寓而言耳。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读其文而不以意愿之,此为周者之所以讼也。周曰:“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而为天下用。”又自以为处昏上乱相之间,故穷而无所见其材。孰为周之言皆不可析乎君臣父子之间?而遭世遇主,终不可使有为也。及其引太庙牺以辞楚之聘使,彼盖危言以惧衰世之常人耳!夫以周之才,岂迷出处之方而专畏牺者哉?盖孔子所为“隐居放言者”,周殆其人也。然周之说,其于道既反之,宜其得罪于圣人之徒也。夫中人之所及者,圣人详说而谨行之;说之不详,行之不谨,则天下弊。中人之所不及者,圣人藏乎其心而言之略;不略而详,则天下惑。且夫谆谆而后喻,绕绕而后服者,岂所谓可以语上者哉!惜乎,周之能言而不通乎此也!
(据《王文公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7月版)
庄子祠堂记
【宋】苏轼
庄子,蒙人也。尝为漆园吏,没千岁而蒙未有祀之者。县令秘书丞王竞始作祠堂,求文以为记。
谨按《史记》: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着书十万余言,大抵皆寓言也。作《渔夫》、《盗跖》、《胠箧》,以抵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此知庄子之粗者。
余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要不可以为法耳。楚公子微服出亡,而门者难之。其仆揉棰而骂曰:“隶也,不立!”门者出之。——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以仆为不爱公子,则不可;以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故庄子之言皆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阴助之。其正言盖无几,至于诋訾孔子,未尝不微见其意。其论天下道术,自墨翟、禽滑 、彭蒙、慎到、田骈、关尹、老聃之徒,以至于其身,皆以为一家,而孔子不与。其尊之也,至矣!然余尝疑《盗跖》、《渔夫》则真抵孔子者,至于《让王》、《说剑》,皆浅陋不入于道。反而观之,得其寓言之终曰:阳子居西游于秦遇老子,老子曰:“而雎雎,而盱盱,而谁与之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其往也,舍者将迎,其家公执席,妻执巾 ,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去其《让王》、《说剑》、《渔夫》、《盗跖》四篇,以合于《列御寇》之篇,曰:“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曰:‘吾惊焉’,‘吾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然后悟而笑曰,是固一章也。庄子之言未终,而昧者剿之以入其言,余不可以不辨。凡分章、名篇,皆出于世俗,非庄子本意。元封元年十一月十九日记。
(据《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3月版)
庄子口义发题
【宋】林希逸
庄子宋人也,名周,字子休。生睢阳蒙县。在战国之初,与孟子同时,隐遁而放言者也。所着之书,名以《庄子》,自分为三,《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虽其分别次第如此,而所谓寓言、重言、卮言三者,通一书皆然也。《外篇》,《杂篇》则即其篇首而名之;《内篇》则立为名字,各有意义,其文比之《外篇》、《杂篇》为尤精,而立言之意,则无彼此之异。陈同甫尝曰:“天下不可以无此人,亦不可以无此书。”而后足以当君子之论。若《庄子》者,其书虽为不经,实天下所不可无者。郭子玄谓其“不经而为百家之冠”,此语甚公。然此书不可不读,亦最难读。东坡一生文字,只从此悟入;《大藏经》五百四十函,皆自此中紬绎出。左丘明、司马子长诸人,笔力未易敌此。是岂可不读?然谓之难者何也?伊川曰:“佛书如淫声美色,易以惑人。”盖以其语震动而见易摇也。况此书所言仁义性命之类,字义皆与吾书不同,一难也;其意欲与吾夫子争衡,故其言多过当,二难也;鄙略中下之人,如佛书所谓为最上乘者说,故其言每每过高,三难也;又其笔端鼓舞变化,皆不可以寻常文字蹊径求之,四难也;况语脉机锋,多如禅家顿宗所谓剑刃上事,吾儒书中未尝有有此,五难也。是必精于《语》、《孟》、《中庸》、《大学》等书,见理素定,识文字血脉,知禅宗解数,具此眼目,而后知其言意一一有所归着,未尝不跌荡,未尝不戏剧,而大纲领、大宗旨未尝与圣人异也。若此眼未明,强生意见,非以异端邪说鄙之,必为其所恐动,或资以诞放,或流而空虚,则伊川“淫声美色”之喻,诚不可不惧。希逸少尝有闻于乐轩,因乐轩而闻艾轩之说,文字血脉稍知梗概,又颇尝涉猎佛书,而后悟其纵横变化之机,自谓于此书稍有所得,实前人所未尽究者。最后乃得吕吉甫、王元泽诸家解说,虽比郭象稍为分章析句,而大旨不明。因王、吕之言愈使人有疑于《庄子》。若以管见推之,则此书自可独行天地之间,初无得罪于圣门者。使庄子复生,谓之千载而下子云可也。非敢进之,作者聊与诸同志者共之。鬳斋林希逸序。
(据明正统《道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