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列传
【汉】 司马迁
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着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抵泚孔子之徒,以明老庄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实事。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汪泱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岁。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牲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畿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据《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9月版)
南华真经注序
【晋】 郭象
夫庄子者,可谓知本矣,故未始藏其狂言,言虽无会而独应者也。无应而非会,则虽当无用;言非物事,则虽高不得;与夫寂然不动,不得已而后起者,固有间矣。斯可谓知无心者也。夫心无为,则随感而应,应随其时,言唯谨尔。故与化为体,流万代而冥物;岂曾设对独遘,而游谈乎方外哉!此其所以不经而为百家之冠也。然庄生虽未体之,言则至矣。通天地之统,序万物之性,达死生之变,而明内圣外王之道;上知造物无物,下知有物之自造也。其言宏绰,其旨玄妙,至至之道,融微旨雅;泰然遣放,放而不敖。故曰不知义之所适,倡狂妄行而蹈其大方;含哺而熙乎澹泊,鼓腹而游乎混芒。至人极乎无亲,孝慈终于兼忘,礼乐复乎已能,忠信发乎天光。用其光则其朴自成,是以神器独化于玄冥之境,而源流深长也。故其长波之所荡,高风之所扇,畅乎物宜,适乎民愿,弘其鄙,解其悬,洒落之功未加,而矜夸所以散。故观其书,超然自以为已当,经昆仑,涉太虚,而游惚怳之庭矣。虽复贪婪之人,进躁之士,暂而揽其余芳,味其溢流,仿佛其音影,犹足旷然有忘形自得之怀,况探其远情而玩永年者乎!遂绵邈清遐,去离尘埃而返冥极者也。
(据清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54年12月版)
废庄论
【东晋】王坦之
荀卿称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扬雄亦曰“庄周放荡而不法”,何宴云“鬻庄躯,放玄虚,而不周乎时变”。三贤之言,远有当乎!夫独构之唱,唱虚而莫和;无感之作,义偏而用寡。动人由于兼忘,应物在乎无心。孔父非不体远,以体远故用近;颜子岂不具德,以德备故膺教。胡为其然哉?不获己而然也。
夫自足者寡,故理悬于羲农;循教者众,故义申于三代。道心惟微,人心惟危,吹万不同,孰知正是!虽首阳之情,三黜之智,摩顶之甘,落毛之爱,枯槁之生,负石之死,格诸中庸,未入乎道,而况下斯者乎!先王知人情之难肆,惧违行以致讼,悼司彻之贻晦,审 带之所缘,故陶铸群生,谋之未兆,每摄其契,而为节焉。使夫孰礼以崇化,日用以成俗,诚者无怪,故所遇而无滞,执道以离俗,孰逾于不达!语道而失其为者,非其道也;辨德而有其位者,非其德也。言默所未究,况扬之以为风!且即濠以寻鱼,想彼之我同;推显以求隐,理得而情昧。若夫庄生者,望大庭而抚契,仰弥高于不足,寄积想于三篇,恨我怀之未尽。其言诡谲,其义恢诞,君子内应,从我游方之外,众人因籍之,以为鄙薄之资。然则天下之善人少,不善人多,庄子之利天下少也,害天下多也。故曰:“鲁酒薄而邯郸围,庄生作而风俗颓”。礼与浮云具征,伪与利荡并肆;人以克己为耻,士以无措为通。时无履德之誉,俗有蹈义之衍。骤语赏罚不可以造次,屡称无为无可于适变,虽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人。
昔汉阴丈人修混沌之术,孔子以为识其一不识其二,庄生之道,无乃类乎?与夫“如愚”之契,何殊间哉!若夫利而不害,天之道也;为而不争,圣之德也;群方所资而莫知谁氏,在儒而非儒,非道而有,弥贯九流,玄同彼我,万物用之而不既,日新而不朽,昔吾孔、老固已言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