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所抒发的情感,并不是像屈原杜甫那样慷慨悲壮,也不是像李白苏轼那样的豪迈高远,为什么同样也成为中国诗学上的高峰呢?首先,真感情、真性情,是《十九首》的灵魂,同时,也是诗的灵魂。“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皆极真率之至,语语从肺腑流出,有不吐不快之感。或情真意切地表现了少妇的寂寞凄楚之情,或真实强烈地表达了贫士所受到的压抑苦痛与对世道不公的愤激。其次,这种真率之情,一方面,是非常有个性,是面对一己生命真实的存在,面对自我灵魂的歌唱,因而具有真正的文学品质;另一方面,同时也非常具有人生情感的普遍性。因为游子思乡也好,少妇思夫也好,久不得志,放情娱乐也好,人生短暂,及时行乐也好,都是普通人最易产生的日常情感,因而易引发人们的共鸣。仅有一方面,都不足以成全十九首的“深衷(个性)浅貌(普遍性)”之美。第三,抒情诗的比兴特点。《十九首》在两个层面上表达其诗意,一是现实事象的层面,二是精神兴象的层面。譬[pì]如,女子思念异乡游子之情怀,既是真实的人生事象,普遍的人情遭际,又是寓意深长的兴象,可以表达更为广泛的思念与想往。这就是《十九首》特有的“句平(易于感人的普通情感与人生际遇)意远(丰富的寓意)”,以及“语短(含蓄)情长(意不尽)”。
第四,《古诗十九首》是一个整体,仅仅一两首,不能形成“读之觉四顾踌躇,百端交集”之意境。譬如抒情的角度,有思妇怀念游子,也是游子思念故乡;有极空灵飘渺的天上星星画面,也有极沉著入实的人间加餐饭的口吻;有折芳寄远、听曲起兴的雅文化,也有空床难守,鸳鸯锦被的民俗情。譬如情感的厚度,如刘熙载说“《古诗十九首》与苏、李同一悲概,然《古诗》兼有豪放旷达之意,与苏、李之一于委曲含蓄,有阳舒阴惨之不同。” 常常多首之间,有一种和谐奇妙的互补关系。譬如《今日良宴会》之愤慨自嘲,得《西北有高楼》之知音难遇,增其悲喜相济意味;《东城高且长》之及时行乐,得《生年不满百》之怀疑否定,增其悲天悯人意味。
最后,这与《十九首》高度的语言艺术分不开。详下题。
3,为什么说古诗十九首的语言是“惊心动魄,一字千金”?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古诗十九首的语言特点,一是朴,即自然清新。表现在:蕴藏在人心中的人生经验和感觉的自然流露,而非文字雕琢之功;往往有口语之妙,传达出当时人的语气;写景叙事,常常有明朗而单纯的美,即王国维所谓“不隔”;往往是不费力,不经意,而又蕴蓄极多的语言。二是厚,即很好提炼了抒情传统的语言,使其包孕极大,意味深长。如《诗经》《楚辞》中的语言,又如乐府民歌的语言,都在其中融化无迹,而又意味无穷。朴与厚这两方面奇妙地统一,构成其最重要的语言特点。
文化史扩展
忧生忧世
忧世。《十九首》多写失意文士,充满愤慨与忧伤之情。这与东汉末年的社会状况有关。在东汉政治史上,有所谓的党锢之祸,即当时一批官僚和敢于议政的知识人,接连受到杀戮和禁锢。桓、灵之际,矛盾激化,政治黑暗,卖官鬻爵,贿赂公行,社会秩序混乱,士人心态极为压抑不平,或正面讽刺为名利所困者,或反言人生当力图富贵,或激言钻营投机之正当,或表现失意人对于世态炎凉的怨怼,总之,以丰富个性化的感性表达,来集中显示了那个时代最敏感的知识人的对世道人心的忧患。
忧生。《十九首》又多写人生短促,人生如寄的感受,充满一种无可奈何的忧伤与悲叹。或言时光飘忽,岁月不再;或言神仙亦妄,触目皆虚;或言岁暮孤清,寒夜漫漫,总之充满了对生命存在本身的真实咏叹。从思想史上说,这正是知识人对于儒家经国济世之外的人生价值的醒觉,是对于面对个体生命的省思,是士人灵魂的自我醒觉。
忧生忧世,为一体而融合,既有个人生命意味,又有时代的关心责任,这正是中国士人思想文化中的一个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