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帮人在熹微的晨光中悄悄跑了。这以后再瞅着可怜的戈里的是白天的太阳。它从没有帷帘的窗子窥探进来,先以一派淡淡的金光淹没了那个睡着的人,不多久就以洞察秋毫的夏季的热光倾泻在他那红斑点点的皮肉上。戈里在杂乱的桌子上糊里糊涂地动了一下,想转过脸背着窗口。他这一动碰倒了一本厚厚的法律书,呯的一声掉在地上。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穿黑礼服的人正俯身向着他。他抬起头,看到一顶旧的绸礼帽,帽子下面是艾布纳科尔特兰少校的和气光润的脸。
少校对于见面的结果如何,有点拿不准,便看对方有没有认识他的表示。二十年来,这两个家族的男性成员从没有迎面相遇而太平无事的。戈里眯起模糊的眼睛,想看清楚这个客人,接着他沉着地露出了笑意。
“你没带斯特拉和露西来玩吗?”他平静地问道。
“你认识我吗,扬西?”科尔特兰问道。
“当然认识,你替我买过一根头上有哨子的鞭子。”
那是二十四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扬西的父亲是科尔特兰最好的朋友。
戈里的眼睛打量着屋子。少校明白他要什么。“躺着别动,我去替你弄点来。”他说。后院有一个抽水机,戈里合上眼睛,欣喜地听着机柄的卡哒声和流水的汩汩声。科尔特兰端了一罐冷水来,拿给他喝。戈里立刻坐了起来——一个叫人看了伤心的可怜虫,他的麻布夏装又脏又皱,怪丢人的,摇摇晃晃的脑袋上头发蓬乱。他试着向少校挥挥手。
“一切——请原谅。”他说。“昨夜我一定喝得太多了,睡到桌子上来了。”他困惑地皱起眉头。
“同朋友们混了一阵子吗?”科尔特兰和善地问道。
“没有,我哪儿也没去。两个月来,我一块钱也没有。我想大概是同往常一样,酒瓶碰得太多了。”
科尔特兰拍拍他的肩膀。
“刚才,扬西,”他开始说,“你问我有没有带斯特拉和露西来玩。那时候你还没有完全清醒,一定在梦想你自己又成了一个小孩儿。现在你清醒了,我希望你听着我说的话。我从斯特拉和露西那儿来找她们旧日的游伴,来找我老朋友的儿子。她们知道我打算带你一起回家,你将发现她们会象从前那样欢迎你。我要你住到我家里去,直到你完全恢复,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们听说你境遇不好,并且处在诱惑之中,我们都认为你应当到我们家里去再做一次客。你愿意去吗,孩子?你是不是愿意不计我们家族的旧恶,跟我一起去?”
“旧恶?”戈里睁大眼睛说。“拿我来说,我们中间根本没有什么旧恶。我觉得我们一直是极好的朋友。可是老天哪,少校,我这副模样怎么能去你家呢——我是个可怜的酒鬼,没出息的、堕落的败家子和赌棍——”
他从桌子上一歪,倒在扶手椅里,开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洒下真正悔恨和羞愧的眼泪。科尔特兰坚持晓之以理地同他谈,让他回忆起他一度十分喜爱的、淳朴的山区生活的乐趣,并且再三表示真诚的邀请。
最后,他说指望戈里帮他忙,搞一个设计,把一大批砍伐好的木材从高山边运到水道,才使戈里答应了。他知道戈里从前发明过一种输送木材的办法——一套滑道和斜槽的设计——在这件事上戈里足以自豪。这个可怜的家伙觉得自己居然还有用处,非常高兴,立即把纸摊在桌上,飞快地用颤抖得可怜的手画了一些草图,说明他所能做的和打算做的事情。
这个人已经对醉生梦死的生活感到憎恶;他那颗浪子的心又向往山区了。他的头脑还是迟钝得古怪,他的思想和记忆只是一个一个地回来,象风浪滔天的海面上的信鸽似的。但是科尔特兰对他的进步相当满意。
那天下午,贝瑟尔镇上的人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一个科尔特兰同一个戈里家的人亲善地一起经过镇上,不禁大为惊讶。他们并排骑着马,离开了尘土飞扬的街道和目瞪口呆的居民,穿过小桥,向山区走去。这个浪子已经作了一番梳洗,稍微象样一些了,但是在马背上老是摇摇晃晃,并且仿佛在苦苦思索什么伤脑筋的问题。科尔特兰也不去打扰他,指望换了环境之后便可以帮助他恢复心理上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