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全不言语,安灼拉低着脑袋。寂静总多少有那么点默许或哑口无言的味儿。马吕斯,几乎没有喘气,以更加激动的心情继续说:
“我的朋友们,应该公正些!帝国有这么一个皇帝,这是一个民族多么辉煌的命运啊,而这个民族又正是法兰西,并且能把自己的天才附丽于这个人的天才!到一国便统治一国,打一仗便胜一仗,以别国的首都为兵站,封自己的士卒为国王,连连宣告王朝的灭亡,以冲锋的步伐改变欧洲的面貌,你一发威,人们便感到你的手已握住了上帝的宝剑的柄;追随汉尼拔、恺[kǎi]撒和查理大帝于一人;作一个能使每天的曙光为你带来响亮的前线捷报的人的人民;以残废军人院的炮声为闹钟,把一些彪炳千古的神奇的词抛上光明的天际,马伦哥、阿尔科拉、奥斯特里茨、耶拿、瓦格拉姆!随时把一些胜利的星斗罗列在几个世纪的天顶,使罗马帝国因法兰西帝国而不能专美于前,建大国,孕育大军,象一座高山向四方分遣它的雄鹰那样,使他的百万雄师飞遍整个大地,征服,控制,镇压,在欧洲成为一种因丰功伟绩而金光灿烂的民族,在历史中吹出天人的奏凯乐,两次征服世界,凭武功,又凭耀眼的光芒,这真卓绝,还能有什么比这更伟大的呢?”
“自由。”公白飞说。
这一下,马吕斯也把头低下去了。这个简单冰冷的词儿象把钢刀似的插进他那激昂慷慨的倾诉里,登时使他冷了半截。当他抬起眼睛时,公白飞已不在那里了。他也许因为能对那谀词泼上一瓢冷水而心满意足,便悄悄地走了,大家也全跟着他一道走了,只留下安灼拉一个人。那厅堂变成空的。安灼拉独自待在马吕斯旁边,闷闷地望着他。马吕斯这时已稍稍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但仍没有认输的意思,他心里还剩下一股未尽的热流在沸腾着,正待慢条斯理地向安灼拉展开争论,忽又听到有人在一面下楼梯一面歌唱,那正是公白飞的声音,他唱的是:
恺撒如给我
光荣与战争,
而我应抛弃
爱情与母亲,
我将对伟大的恺撒说:
收回你那指挥杖和战车,
我更爱我的母亲,咿呀嗨!
我更爱我的母亲!
公白飞的既柔婉又粗放的歌声给了那叠句一种雄伟的气势。马吕斯若有所思,呆望着天花板,几乎是机械地跟着唱:
“我的母亲!”
这时,他觉得安灼拉的手在他的肩头上。
“公民,”安灼拉对他说,“我的母亲是共和国。”
六 窘境
这晚的聚谈使马吕斯深深受了震动,并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愁人的黑影。他的感受也许象土地在被人用铁器扒开,放下一颗麦粒时那样,它只感到所受的伤,种子的震颤和结实的欢乐要到日后才会到来。
马吕斯是沉郁的。他为自己建立起一种信念,那还是不久以前的事,难道就该抛弃了吗?他对自己肯定地说不能。他对自己说他是不愿意怀疑的,可是他已不自主地开始怀疑了。处于两种信仰中,一种还没有走出,一种还没有进入,这是叫人受不了的,这样的黄昏只能使象蝙蝠似的人喜悦。马吕斯是个心明眼亮的人,他非见到真正的晴光不可,疑信之间的那种半明不暗的光使他痛苦。无论他是怎样要求自己停在原处并在那里坚持,他仍无可奈何地被迫继续前进,研究,思考,走得更远一些。这股力量将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呢?他走了那么多的路,才靠近,了他的父亲,现在想到也许又要离开他,便不免有些惶惑起来。来到他心头的思绪越多,他的苦闷也越沉重。他感到危崖险道已在他的四周显现出来。他既不同意他的外祖父,也不同意他的朋友们,对于前者他是心雄气壮的,对于后者却落后了,他承认自己在老辈一边或在青年一边都是孤立的。他不再去缪尚咖啡馆了。
在这心绪紊乱时,他几乎没有再去想人生中某些重要方面。生活的现实却是不肯让人忽视的。它突然来到他跟前,打了个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