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羽街上的公寓,占着一幢新式屋子的整个二层楼,坐落在院子与花园之间。屋内一切都很朴素。讲究的是四壁糊的波斯绸与方便实用的漂亮家具。例外的是卧房,陈设的奢华就是珍妮卡迪讷与匈兹一派。挑花的窗帘、开司米的帷幕,金银铺绣的绸门帘;壁炉架上的时钟和烛台是斯蒂曼设计的,骨董架上摆满了珍奇古玩。于洛不愿瓦莱丽的香巢比约瑟法的珠光宝气的艳窟逊色。客厅与饭厅两间主要的屋子,一间糊的大马士革红绸,一间是雕花的橡木护壁。但是为了样样东西都求调和起见,男爵过了六个月又在浮表的奢华之外加上一些实质的奢华,添置许多贵重的用具,例如银器一项就值到二万四千多法郎。
玛奈弗太太的家,两年之中出了名,公认为打牌玩乐挺舒服的地方。瓦莱丽本人也很快的被称为可爱而风雅的女子。至于她骤然之间的境况宽裕,大家说是因为她的生身父蒙柯奈元帅,以信托方式留给她一笔巨大的遗产。瓦莱丽为未来着想,又在世俗的虚伪之上加上宗教的虚伪。她每星期日上教堂,参加一切宗教仪式:替穷人募化,为慈善机关服务,分发圣餐面包,向街坊施舍,全部是埃克托出的钱。因此她的起居行动,样样很端方得体。许多人以参议官的年龄为证,认定她与男爵的关系是纯洁的,说他是喜欢玛奈弗太太机灵的头脑,风雅的举止谈吐,差不多和路易十八喜欢文辞优美的情书一样。
男爵和外客在半夜十二点同时告退,过了一刻钟再回来。
这桩秘密的秘密是这样的:
飞羽街屋子的看门人是奥利维埃夫妇。屋主人本来在物色门房,男爵和屋主又是朋友,奥利维埃夫妇便从长老街进账很少而住所破烂的地方,搬入飞羽街这个收入优厚而极有气派的屋子。奥利维埃太太从前是查理十世家中管被褥内衣的,正统派失势之后,她丢了差事。她一共有三个孩子:最大的儿子,奥利维埃夫妇最疼爱的,已经在公证人那里当小书记。正当这个宝贝儿子要轮到六个月兵役,把美丽的前程耽误的时候,玛奈弗太太设法把他免除了,理由是体格有缺陷;这种缺陷,兵役审查会在部里的巨头咬着耳朵嘱托之下,是很容易找出来的。因此,查理十世的老马弁奥利维埃和他的妻子,为了于洛男爵和玛奈弗太太,连把耶稣从新钉上十字架都是肯的。
外边的人,既不知道巴西人蒙泰斯德蒙泰雅诺过去的事,当然无话可说。何况大家在那儿吃喝玩乐,焉有不袒护女主人之理?玛奈弗太太在种种娱乐嘉宾的手段之外,还有一件法宝,就是她的潜势力。例如克洛德维尼翁,当了亲王维桑布尔元帅的秘书,希望以审查官的身分进行政法院的,便是这个沙龙的常客,因为这儿有几位挺和气挺喜欢赌钱的国会议员来往。玛奈弗太太的集团是很谨慎很慢的凑起来的,分子都是意见相同、生活习惯相仿、以互相标榜与颂扬女主人为得计的人物。读者诸君要记住下面这个原则:在巴黎,狼狈为奸的党羽才是真正的神圣同盟。利害关系的结合早晚要分裂,生活糜烂的人永远契合无间。
玛奈弗太太迁居飞羽街的第三个月,开始招待克勒韦尔。不久他当上本区区长,获得了荣誉勋位勋章。事先克勒韦尔曾大为犹豫:他一向穿着民团制服在杜伊勒里宫中大摇大摆,自以为和拿破仑一样的威武,要当区长就得脱下这身制服;但他的野心在玛奈弗太太鼓动之下,战胜了他的虚荣心。区长先生认为他与爱洛伊丝小姐的关系,已经跟他的官瘾太不相称。在登上区公所的宝座之前,他锺情的目标是瞒得很紧的。但是我们可以料想得到,克勒韦尔早已付过代价,对于约瑟法被夺的仇恨有了恣意报复的权利:他在瓦莱丽福尔坦名下(注明与玛奈弗先生是财产独立的)存了一笔款子,利息有六千法郎。瓦莱丽大概从母亲身上秉承了专做人家外室的天才,一眼就看透这个粗俗的崇拜者的性格。她知道克勒韦尔告诉过李斯贝特:“我从来不曾有过一个上等女人!”她就是利用这句话,做成那笔五厘起息,年利六千法郎的交易。从那时起,她从来不肯在皮罗托的老跑街心目中减低她的声望。
当年克勒韦尔的娶亲是娶的财礼,太太是布里地方一个磨坊主的女儿,她的遗产在克勒韦尔家产中占到四分之三。因为零售商的发财,靠买卖得来的,往往远不如靠商店与乡村经济的结合。巴黎四周大多数的庄稼人、磨坊司务、养牛的、种田的,都希望女儿攀一个柜台上的得意人物;零售商、首饰商、银钱兑换商,对他们是比公证人或诉讼代理人更理想的女婿,他们深怕公证人之流一朝得意之下,会瞧不起他们。克勒韦尔太太又丑又蠢又粗俗,不早不晚死得非常适时,她除了生过一个女儿以外,没有什么别的乐趣给丈夫。而好色的克勒韦尔,在经商的初期,由于事忙,也由于经济的限制,只有望梅止渴一法。他和巴黎上等女人(用他的口头禅说)的接触,只限于铺子里的招呼迎送,私下欣赏一番她们的风度,穿扮的艺术,以及那些说不出的,一般人称为由于种气关系的气派。爬到能够与沙龙里的仙女们来往,是他青年时代就发下的宏愿,一直压制在心里的。所以得到玛奈弗太太的青睐,不但能鼓动他的幻想,并且还是攸关骄傲,攸关虚荣心与自尊心的一件大事。事情得手,野心更大了。他先是踌躇满志的得意了一番,然后心花怒放,快活得无以复加。玛奈弗太太给他见识到的那套本领,克勒韦尔连做梦也想不到,因为约瑟法与爱洛伊丝都没有爱过他,而玛奈弗太太觉得这个男人是她永远的财神,需要好好的哄他一哄。出钱买来的爱情,虚情假意比真实的爱情更动人。真实的爱情,常有麻雀一般嘁嘁喳喳的吵架,难免惹动真火,有伤和气;开开玩笑的吵架,却教人心眼儿痒痒的非常舒服。会面的稀少,使克勒韦尔的欲火永远维持热情的高潮。瓦莱丽老给他碰正经钉子,假装受良心责备,说她父亲在天之灵不知要把她如何看待。他必需去克服她那种冰冷的态度;一下子,狡猾的小娘儿似乎对这个伧夫的痴情让步了,他自以为得胜了;一下子她又似乎悔恨交集,道貌岸然,扮起一副英国式的大家闺秀的面孔,拿出威严来把克勒韦尔压倒;因为克勒韦尔一开场就认定她是正经女人。最后,瓦莱丽还有一套独得之秘的温柔功夫,使克勒韦尔和男爵一样少她不得。当着众人的面,她又天真又纯洁,又庄重又慧黠,又有风情又有异国情调;但没有人的时候,她的作风比娼妓还要大胆,精灵古怪,花样百出。这种人前背后的对比,最合克勒韦尔一等人的口味。他很得意,以为她是为娱乐他一个人而表现的,他一面欣赏戏子,一面看着这套妙不可言的假戏,笑开了。
瓦莱丽把男爵也收拾得服服帖帖,用花言巧语的奉承,逼他露出衰老的本相;她的手段正好说明这等女人的居心险毒。得天独厚的体格,有如久攻不下的城堡,终有一天要暴露它的真情实况的。眼见帝政时代的美男子快要显原形了,她觉得还应当叫他早一点出丑。在奸夫淫妇秘密结合了六个月之后,她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