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凯特先生和我解除最初订立的师生关系已有一个时期了,不过我们之间仍然保持着良好交往。至于我,目前还没有能力独立处理事务,做些正事,主要是因为我的具体情况还不够明确造成的,我希望一切等安定后再说。但我却有读书的嗜好,每天都要花几个小时读书。关于赫伯特的那件事仍然在进行之中,而我自己的事在前一章的末尾部分已有交待。
由于商务缠身,赫伯特已远赴法国马赛。我这时独自一人,孤苦伶仃,颇感索然无趣。我一心想着明天,或者下周,我的一切都会明朗起来,长期的期望,长期的失望,于是心情颓丧,万般焦虑,有时回想起往日老朋友的欢愉面孔和快乐的交谈,不免自作伤感。
这时天气糟糕透顶,总是刮风下雨、刮风下雨;大街小巷全是泥泞不堪,难以行路。日复一日,伦敦上空总飘浮着从东边来的一层厚厚的乌云,久久不去,好像伦敦东边的天空暗藏着永恒的雨云、永恒的风云。风是那么地狂怒,伦敦一幢幢高楼的屋顶都被它无情地掀去;在伦敦近郊的乡下,一棵棵大树被它连根拔起,一条条风车的叶片被它卷得不知去向;一桩桩令人忧郁的翻船和死人事件不断从海边传来。倾盆的大雨和愤怒的狂风相约携手同行。这一天,正是风雨交加最厉害的一天,人夜时分,我坐在家里读书。
从那时以来,寺区一带的情况已有很大变化,目前已不再如那般显得凄凉,也不再可能有被河水淹没的危险了。然而,当时我们住在最临近河滨的一幢房屋顶层,那天夜晚狂风四处冲击,震动了整座房屋,就像被炮弹袭击或者被浪涛冲击一样。大雨开始劈劈啪啪地敲打着窗户时,我抬起双眼看到窗户在摇晃,觉得自己仿佛正坐在一座被狂风暴雨颠得东倒西歪的灯塔之中。有时,烟囱里的烟无法向黑夜的空中散去,反而又被挤回到烟囱里倒灌进来。我把门打开,向楼梯望去,那儿的灯已被风吹熄。我将双手放在额角上,遮去灯光,从漆黑的窗户向外望去(狂风暴雨的时刻,一点窗缝也不能打开),看到院子里的灯火也被风吹灭了,至于远处桥上的灯。河岸上的灯,也都被风吹得瑟瑟发抖,河上大平底船里的煤火也被一阵狂风吹起万道火星,就好像是一阵红热的雨点。
我把表放在桌上,打算看到十一点钟时合上书去睡觉。等我把书合上时,圣保罗大教堂以及伦敦城的所有教堂里的钟都一个接一个地敲响,有的领头,有的相伴,有的随后响起。在狂风之中,钟声发出奇怪的音响。我静静地听着,思考着风是如何打击着钟声,把钟声撕得破碎不堪。就这时,我听到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
脚步声使我紧张,愚蠢地吓了一跳,恐怖地想着这莫非是我已故姐姐的亡魂,不过这毕竟不值得一提。过了不一会儿,我重又凝神细听,又听到了正在走近的一些跌跌冲冲的脚步声。这时我才想到楼梯上的灯早被狂风吹熄,于是拿起台灯走出房门,来到楼梯口。来人一看到我的灯光一定在下面站住了,此时楼下一点声音也没有。
“楼梯下面有人吗?”我看着下面,大声问道。
“有人。”楼梯下的黑暗之中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你上哪一层楼?”
“上顶层。我找皮普先生。”
“你找的是我——没有出什么问题吧?”
“没有问题。”下面的声音答道,接着这个人向上走来。
我站在那里,把灯伸在楼梯栏杆之外,那人慢慢地走进灯光之中。这是一盏带罩的台灯,只是用来看书的,照射范围很有限。所以,那人被灯光照着,仅那么一会儿,就又走出了光圈范围。一瞬间,我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好像一看到我就显得很高兴,那种仰视我的样子叫我不能理解。
他向前移动着,我也把灯向前移动着。灯光下,我辨别出他穿的衣服质地很好,不过穿得不太讲究,看上去像一位航海家。他头上生着铁灰色的长发,年纪在六十岁上下。他肌肉发达,双腿强壮,皮肤晒得发黑,是个久经风雨、见过世面的人物。他上了最高两级楼梯后,灯光把我们两人都照得很清楚。我看到他伸出两臂准备拥抱我,这使我莫名其妙,惊讶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