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为什么不利用这种影响去控制他,管束他呢?”我问道。
“他那个人沉默起来,给他讲几个钟头的道理,他也死不开口,而一旦挑剔起来,净说孩子话;如果只关系到我一个人,他问不作声也好,无理挑剔也罢,我根本就不予理睬。我不忍心去对付软弱的人,也不忍心对付孩子,任凭他们打我也不会还手;也许我能以硬对硬,不过,我没有能力对付我所可怜的人。如果一定要逼迫玛德莱娜做什么事才能救活她,那我宁可同她一起死掉。怜悯之情使我的神经松弛,使我的心肠变软。因而,这十年剧烈的忧患把我拖垮了。我的情感屡遭打击,现在常常不稳定,什么也不能使它复生了;我赖以抵挡风暴的那种魄力,有时也缺乏了。对,有时候我被战败了。得不到休息和海水浴,神经恢复不了,我就要命归黄泉。德莫尔索先生非把我折磨死不可。我一死,他也活不成。”
“您为什么不离开葫芦钟堡,去休息几个月呢?为什么不领着孩子去海滨呢?”
“一则,只要我离开,德莫尔索先生就会认为自己完了。虽然他不肯相信自己的状况,但他心里却很明白。他身上体现出双重性:男子汉和病人,两者相抵晤,便做出许多乖谬荒唐的事情!二则,他担心也是有道理的。我不在,这里各方面都会一团糟。在您的眼中,也许我只是个家庭主妇,一心守护着自己的孩子,以防在他们头上盘旋的大鸢的袭击。这任务本来就够繁重的,德莫尔索先生也不让人省心,总是问:‘夫人在哪儿呢?’这不算什么。我既是雅克的教师,又是玛德莱娜的保姆。这也不算什么!我还是内务外事的总管家。在这里经营土地是最伤脑筋的行业;您哪天了解了这一点,就会理解我这些话的含义。我们的现金收入很少,庄园的土地每年耕种一半,这种耕作方式就要求常年仔细管理。必须亲自出售谷物、家畜和各种农产品。我们的佃户就是我们的竞争者,他们在咖啡馆里同买主串通一气,抢先卖出,然后压低价钱。我们经营农业困难重重,我若是一一向您解释,就会使您厌烦了。我看管得再紧,也防不住伯农用我们的肥料上地;我不能去察看在收获分成的问题上,雇来收割的短工跟佃农有没有勾结,也无法了解出售谷物的好时机。而且,德莫尔索先生忘性大,您也见过我让他管点事有多难,您再想想这些,就会明白我的担子有多重,一刻也放不下来呀。我若是出门在外,家里非破产不可。没人听他的,他吩咐的事情,大多前后矛盾;再说,他动不动就训人,独断专行,谁也不喜欢他。他同所有性格软弱的人一样,容易听信手下人的谗言,不能在他的伯户之间制造和睦相处的气氛。一旦我出门,哪个仆人在这里也待不上一周。您明白了吧,我被拴在葫芦钟堡,就像这些铅皮做的花束固定在我们的房顶上一样。先生,我对您毫无保留;这地方无人了解葫芦钟堡的秘密,现在您却知道了。望您对外只讲好听你面的话,这样,我就会尊敬您,感激您。”她声音柔和地补充说道,“以这种代价,您就可以随时到葫芦钟堡来,可以在这里找到知心朋友。”
“可是,”我说,“我在这儿从未感到痛苦啊!只有您……”
“不,不!”她急忙接过话头说,同时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听天由命的女子的这种笑容,足以化开花岗岩石。“您听了这种实情不要感到诧异,我指给您看的生活是它的本来面目,并不是您在想像中所希望的那样。我们大家各有长处和短处。假如我嫁给一个挥霍无度的人,他会把我的财产荡尽。假如我嫁给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他很可能在情场上春风得意;也许我笼不住他,可能被他抛弃,我会因嫉妒而死去。我是好嫉妒的人啊!”她声调激昂地说,犹如暴雨中的一声惊雷。“而德莫尔索先生呢,他全心全意地爱我,把全部感情奉献给我,就像玛德莱娜把她的余香倾泻在救世主的足下①。请相信,爱情的生活,注定要排除在人间法则之外;鲜花总要凋谢,巨大欢乐的第二天必然失意,如果有第二天的话。真实的生活充满了惶恐忧虑:生活的形象如同这棵荨麻,它从平台脚下长出来,见不到阳光,枝茎依然是绿的。这里和北方各地一样,天堂里的微笑少是少,但总归有,足以偿付所受的痛苦。总而言之,一心做母亲的女子,她们的依恋之情,恐怕是出于牺牲精神,而不是由于追求欢乐吧?在这个家里,我发现风暴要袭击仆人或孩子,便引到自己身上来;我这样做,就产生一种给我秘密力量的难以描述的感觉。前一天的忍耐,总是准备了次日的忍耐。不过,上帝并不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给我。如果说从前,孩子的身体叫我提心吊胆,那么现在他们渐渐长大,也越来越健康了。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宅第变美了,开始时来运转。经过我的努力,我丈夫不见得不会过上幸福的晚年吧?一个人手里拿绿色棕榈枝去见上帝,并把诅咒过生活而又得到慰藉的人带给他,请相信,这个人②就已经化苦为甜了。我的痛苦若是能为全家造福,还能说是痛苦吗?”
①诗云:“玛德莱娜的芳香,您流泻在谁的足下。”见法国浪漫主义作家缪塞(1810—1857)的长诗《罗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