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夫人懂棋,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战术,也猜出了我满怀的深情。只有非常高明的棋手,才能看出我的一招一势的变化。这件小事有多深的含义啊!的确,爱情犹如博叙埃①的上帝,把穷人给的一杯水,把战死的无名士卒所表现的勇气,看得重于最辉煌的胜利。伯爵夫人默默看了我一眼,那感激的目光却撕裂一颗年轻的心:她是拿看子女的目光看我的呀!从那天幸运的晚上起,她同我说话便总是看着我。我每次告辞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我的灵魂吸收了形体,身子仿佛失去了重量,我不是在走路,简直是在飞。我感到她那目光留在我身上,使我的心充满了光明,也感到她那一声再见,先生在我的灵魂中回响,就像复活节的赞词I"o filii,o filiae②那样美妙。我得到了新生。显然,我在她的心目中有了分量!我在朱红的襁褓中睡着了。火光在我合着的眼前经过,继续在黑暗中流动,犹如火红色好看的小蚯蚓,在焚烧的纸灰上鱼贯飞驰。在我的梦境里,她的声音似乎变成看得见摸得到的东西,变成笼罩我的光明与芳香的氛围,变成愉悦我的精神的优美旋律。次日,她对我的欢迎已带有很多感情了,我也初步领会她声音的秘密。这无疑是我终生最难忘的一天。晚饭后,我们一同到山岗上散步,走在一片荒野中;到处是石头,没有土壤,异常干燥,什么也不能生长;不过,倒有几棵橡树、几丛挂满果子的山楂树;地面没有长草,铺着一层皱波状浅黄褐色苔藓,让夕阳的余辉照得红红的一片,走在上面很滑。我拉着玛德莱娜的手,好扶住她。德莫尔索夫人则让雅克拉住胳膊。伯爵走在前边,忽然转过身,用手杖杵着地,声调凄惨地对我说:“我的生活,就像这个地方!哦!我指的是认识您之前。”他带着歉意看了他妻子一眼,急忙改口说。改口也晚了,伯爵夫人脸已经白了。遭受这样的打击,哪个女子支撑得住呢?
①博叙埃(1627—1704),法国古典主义散文家,著有《诔词》、《世界史讲话》等。在作品中极力宣扬上帝掌管人间一切的思想。
②拉丁文:儿子啊,女儿啊。
“这里多清香啊!夕照多美啊!”我高声叹道,“我真想把这片荒野据为己有,探一探地下,也许会发现宝藏呢。不过,最有把握的财富,还是和您毗邻。况且,这地方景色优美,河流曲曲弯弯,两岸护着(木岑)木(木岂)木林,令人赏心悦目,谁还不肯花大钱得到呢?这就是意趣不同,您明白吗?在您看来,这是一片不毛之地;可是在我眼中,这是人间乐园。”
伯爵夫人看了我一眼,表示感谢。
“田园诗!”伯爵酸溜溜地说,“您这样的世家子弟,不该在这里生活。”他顿了顿,又说:“您听见阿泽的钟声了吗?我听得很清楚。”
德莫尔索夫人神色惊慌地看着我,玛德莱娜也握紧了我的手。
“我们回去下盘棋好吗?”我对他说,“棋子一响,您就听不见钟声了。”
我们一路断断续续地说话,回到葫芦钟堡。伯爵不住地哼哼,又不说明什么地方疼痛。到了客厅,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伯爵坐进一把扶手椅里,陷入沉思。夫人不敢惊动他,知道他这是要犯病的征兆。我也默然不语。她没有请我离开,大概是以为伯爵下下棋,心情就可能好起来,一触即发的火气就可能消掉,否则一发作,岂不要她的命。伯爵是个棋迷,可是要让他下盘棋,真比登天还难。他像个娇气的情妇,非得让人求他,强迫他不可,好显得他并不情愿,也许他本性就如此吧。我聊天若是聊得高兴,一时忘了应酬他,他便悻悻然,脸拉长了,口气也变得尖酸刺耳,专门跟人唱反调。见他情绪不对头,我心下便明白,连忙提议下盘棋。他倒端起架子来,说道:“一来时间太晚,二来我也没这个兴致。”极尽扭,泥作态之能事,那架势就像女人,最后弄得你不知道她们究竟想干什么。我只好低声下气,央求他陪我练练,说是这种棋一不下就生疏了。这一次,我得装作瘾头极大,才能说服他同我下棋。他哼哼唧唧地说他昏昏沉沉,计算不了分数,脑袋就像被钳子夹住似的,耳朵嗡嗡直响,胸口憋闷,说着连声长叹。最后,他终于坐到棋桌前。德莫尔索夫人离开我们,去安顿孩子睡觉,并让府上仆役作晚祷。这工夫一切顺利,我有意让德莫尔索先生赢棋;他心里一高兴,立刻眉开眼笑。刚才忧心忡忡,冒出此生休矣的悲观念头,现在又像醉汉一样兴奋狂笑,几乎笑得没有来由,他这种情绪的急遽变化,真叫我不寒而栗,十分担心。我还从未见过他喜怒如此不加掩饰。显然,我们交往密切有了效果,他同我在一起再也不拘束了。每天,他都力图把我幽禁在他的专制之中,抓住一个新的出气对象。的确,精神病症犹如人,也有胃口,有本能,也要扩张地盘,就像一个地产主要扩大土地一样。伯爵夫人下楼来,坐到棋桌旁,借亮做绒绣;不过看得出来,她手上做活,心里却惴惴不安。我来不及阻止,伯爵一步棋走错,脸色登时大变,由快活变阴沉,由红变黄,目光也闪烁不定。接着,他又一着失误,是我始料未及,也无法替他挽回的。德莫尔索先生掷了个坏点,造成输局。他霍地站起来,把棋桌往我身上一掀,把灯也掀到地上。他用拳头捶着支架,随即又在客厅里跳来跳去,那样子我不能说是“走”。一连串的谩骂、斥责、诅咒,从他嘴里冒出来,语无伦次,真像中世纪一个中魔者!想想我的脸面怎么搁得住。
“您先到花园去。”伯爵夫人说着,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