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车带他回家,他趴在前座的另一边朝我望着。本来我不知道该给他起什么名字,但当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亚历山大柯达导演的一部1939年的影片《巴格达之盗》中的一幕。片中,康拉德韦德饰演的奸相将撒布饰演的小贼阿菩变成了一条狗。由于影片将人脸与狗的面部重叠了一段时间,所以那狗脸上就显现出一种相当机智的表情来了。我的小狗就在用这么一种神情打量着我。“阿菩!”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对此,他毫无反应,认为这名字和他没什么关系。不管怎样,从那天起,“阿菩”就成了他的名字。
到过我家的人无不受他的感染。他感觉谁的脚步声好听,就会马上跑过去躺在那人脚边。他喜欢别人给他挠痒痒,并且无视我多年来的警告,一直我行我素的沿桌讨食,因为他知道,来我家吃饭的大多数人一看到他那酷似幼年杰基库恩的可怜兮兮的小脸,都会心疼不已,有求必应。
同时,他还能够辨别人心。要是我喜欢哪个人,而阿菩对其不理不睬,最终证明那个人确是与我不合拍的。当有新客到访,我总会观察他的态度,而且必须承认,他的一举一动也会影响我的待客态度。对阿菩讨厌的人我也总会敬而远之。曾和我不欢而散的女人会时常回来看望我的狗。阿菩有自己的好友圈子,其中很多都和我不熟,还包括一些好莱坞的美艳女星。过去,有一位优雅的女士常常在星期日下午派车来接他去海边共度美妙时光。有关他艳遇的具体情形我并不过问,他也没向我汇报过。
去年,他的身体状况开始走下坡路了,但我一直没注意到,因为自始至终,他都遵循着一只小狗应有的礼数。但是,他开始嗜睡、咽不下食物,甚至连匈牙利邻居为他特制的民族传统狗食都不能勾起他的食欲。去年洛杉矶大地震时,他表现得惊恐万状,那时,我开始意识到他身体有了异常。原先他一直天不怕地不怕,或是向太平洋发动攻击,或是威风凛凛地追赶作恶的坏猫。但那次地震时,他真是吓坏了,他跳到床上,用前爪紧紧搂住我的脖子不放。差一点,我就成了那次地震中唯一一个被动物掐死的人。今年上半年,他成了动物医院的常客,但那庸医总是说是他的口味问题。
后来的一个星期天,我发现他躺在后院门廊的楼梯下,满身是泥,不停呕吐,而且最后吐出的全是胆汁。污物沾了他一身,而他拼命地想把鼻子扎进泥土里去吸凉气,可他几乎接不上气了。我赶忙带他去了另一家兽医院。起初,兽医们认为他得的是老年病,打几针就好了,但后来一照X光才发现,他的胃和肝上都生了癌。
我尽量将那一天向后拖延着,不能去想一个没有他的世界会是怎么样。但是昨天,我终于还是去了兽医的办公室,在一张安乐死执行书上签了名字。
“手术前,我想和他待上一会儿。”我对医生说道。
他们把他带进来,放在一张不锈钢病床上。他消瘦得厉害,原来茶壶似的肚子瘪下去了,后腿上的肌肉变得软塌塌的。看见我,他探过身来,把头枕在我的臂弯上,浑身抖个不停。我扶起他的头,让他望着我。他的脸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发笑,长得颇像劳伦斯塔尔伯特扮演的狼人。他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一眨眼工夫就玩完了,是不是,老朋友?他知道,而且很害怕。从头到毛蓬蓬的小腿,他筛糠似的抖个不停。看着这团跳动的毛球,我想起以往如果他趴在一条暗色地毯上,别人会把他误认为是一块羊皮毯,分不清哪边是头,哪边是尾。而现在的他却形销骨立,浑身颤抖,自知死期将近,不过仍表现得像一只小狗。
看着他,我鼻子一酸闭上眼睛哭了。而他则把头埋进我的臂弯。因为我们以前很少这样抱头痛哭过。我感觉自己表现得很笨拙,而他则相当自然。
“我别无选择,伙计,看着你忍受剧痛,无法进食,我没有办法呀。”我向他解释,但他并不想听。
这时,兽医进来了。他很和善,对我说手术时如果不忍心看,现在就可以离开。而这时阿菩从我怀中抬起头来看着我,令我想起了卡赞导演的电影《萨巴达万岁》中的一幕:白兰度饰演的墨西哥革命英雄萨巴达有一个同革命共患难的好朋友,而这个朋友却背叛了革命,与联邦部队通敌,事情暴露后,这个人被判处死刑并被押往火枪队行刑。行刑前,白兰度正要走开,这位朋友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以好朋友的口吻恳求道:“埃米利亚诺(萨巴达的昵称),你来开枪!”
阿菩望着我,我知道他仅仅是条狗,但即使他不通人语,他的一个眼神早已胜过千言万语,足以说明一切:别扔下我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