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和迈克尔会想,如果没人照料,这只鸟会怎么样。我们都清楚鸟的主人很快就要走了。太空在他身上留下了难以去除的痕迹。他年纪大了,学不会沙漠的种种规律,他不可能在沙漠中生存下去。
朱迪丝从来不谈论这个。她只是给我们带来一些从她父亲箱子里拿来的布满灰尘的文件。她父亲什么都有:导航图、数据清单和一些破旧的技术手册。手册里的缩略代码我们怎么也看不懂。然而,上面印的每一个句子、每一串数字,都能让我们浮想联翩。我们一行行吃力地辨认着整页的坐标,尽管,这些坐标对我们毫无用处。
一天,我们在文件中找到了一张旧的地球地图,图上绝大部分都是蓝色,透着些许紫罗兰的色调——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找不到的颜色。迈克尔一直看着这张地图。用指尖追随着陆地的曲线和绵长蜿蜒的河流。他把这幅图挂在床边的墙上。每晚他入睡后,我们都听到他喃喃地说着地球上海岸的名字。
迈克尔满十六岁时,他邀请我们参加他的航天器的命名仪式。这个消息让我们很惊讶,同时,我也感到一种难以解释的恐惧。我们知道他有一段时间和航天港那儿的机组人员混在一起,他将自己的东西搬进了原先军官食堂里的一个空房间。如果他不在海里游泳,我们知道十有八九可以在那儿找到他,可以看到他和原先机组人员中的幸存者专心交谈。在许多场合,他都跟我们说过他的目标,那就是学会使用航天飞机上所有复杂的设备,然后一有机会就飞往地球。
他把心思全花在了那架还能用的最小的巡航艇上。他清理掉从舱口渗入的沙子,重新油漆了在沙暴不断侵蚀下已经模糊的认证号,又在一个巨大侧翼上用白漆漆上了他选好的名字——醺然号。这是个美丽的名字,尽管我们都不知道“醺然”是什么意思。
朱迪丝庄重地把一桶海水浇在推进器上……我洒了一把红沙在上面。迈克尔对自己新近掌握的科学技能颇为自豪,他带着我们穿过一条条狭长空旷的通道,来到导航室。
他坐在机长的位置上,一个接一个地报着控制键的名称,简要地陈述着它们的用途。他表演着想象中起飞时的样子,两只手自信地在控制台挥来挥去。
朱迪丝的眼睛闪着光,沉醉在他的话语里。而我却努力抑制越来越强烈的不适感。我感觉到密封舱的门在我们身后关闭,发出令人不悦的嘶嘶声。离开沙子真是令人痛苦的事情,反正我对飞行不感兴趣。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所有的重要控制器,尤其是用做导航系统的装置,为安全起见都会备份。它们与一个相互交织的计算机网络相连,比人脑要迅捷有效得多。机组人员,包括飞行员,只有当系统暂时出现故障时派上用场。在其余时间里,他们无法改变飞行器的飞行指令,只能像货物一样被飞机载来载去。
我从来没弄明白过,当一个太空飞行员有什么好玩的。然而,这个名字好像带有一种神秘冒险的气氛,引得许多人心生向往。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就是,从这次参观的一开始,朱迪丝看迈克尔的眼神就不一样。生平第一次,我感觉到被忽略了,仿佛太空特殊的吸引力在他俩之间织了一张让我无处容身的网。
当我们走出飞船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时,太阳已不那么亮了,金属的光泽又一次黯淡下来。朱迪丝和迈克尔向航天港的楼房走去,我却走向了沙丘。
我一直走到看不到聚居地为止。夜幕降临,沙漠里起风了,沙子汇成的溪流开始温柔地沙沙作响,将日间贮存的热量又释放出来。我最喜欢这一刻,我手下的沙子像是有了生命。我能从敏感的指尖感觉到每粒沙神秘的一生。
我来到一个巨大的盆地边缘,那里的斜坡不是很陡。我笔直地倒在沙地上,享受着沙的拥抱。流动着的滚烫沙粒逐渐埋没了我的双腿、上身和脸。有种新的感觉在我心中涌动,我情不自禁地试着游动身体,但是,粗糙的硅石弄疼了我柔软的肌肤。游了几米后,我不得不起身。
我花了几分钟掸去下腹上的沙子。我没有失望,我明白要多做几次尝试。每试一次,我的皮肤都会变得强硬一点。很快,这个星球会把我认做它的一部分,允许我在它的表面生存。那一刻,将是我用一生的漫长准备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