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沿河岸走着,小心翼翼地恐怕打扰了岸上的石头。杜甫边走边咳嗽。
“那么,你认为我所说的关于出没在这个大地上的那个智力,只不过是写一首诗的好题材?”他说。
他慢慢地弯下身去捡起一块石头,随后将另一只手拄在后腰上慢慢地直立起来。
我和杜甫站在那儿一道看着躺在他枯瘦痪的手掌中的那块石头。没有一个特殊的词,能够形容它的形状和色彩。它的形状特别,与众不同的色彩更使人捉摸不定,时呈奶油色,时现白色,时而又是黑色。
杜甫凝视着这块石头,即兴做了一首小诗。
“小小石头置手中,自然历史隐其形;
时间天气全不知,一道河水看不明。”
“您不知道,但是您已经把这块石头从空间和时间束缚中解放出来了。能把它交给我吗?”我把手伸了过去。
他递给了我,我们便朝小吃摊走去。这时,他更轻声地说:“为了增进身体健康,我们有时服难吃的药;为了增强智慧,我们也要接受肮脏的思想。你——这声称出生在遥远未来的人——能不相信我所说的那个热爱石头但憎恨人类的智慧吗?我要求你认为我的想象可能是正确的,哪怕是一会儿,是否过份了……”显然,他的思绪有点乱了,因为他停了一下又说道:“一个人有预测这个世界神秘本质的能力吗?或者稍有这样的愿望便是极端的利己,会受到白衣骑士的惩罚?”
“让我给您盛碗汤吧?先生。”
小贩给我们一人一个草垫,让我们铺在石头上坐。我们将草垫卷起来坐下,喝我们的螃蟹姜汤了。这位圣人一边带着老年人那种不利索的声音嘬汤,一边凝视着远处那永不平静的河水。河上叶叶黄色的风帆向大海源源飘去,挂在黄色的地平线上。
他刚才高兴、甚至是嬉笑的神情已然消失了。我可以看出,甚至这黄色的远景都可以引起他的联想——可能又是欣慰的又是痛苦的——很快他自己就会旅行到一个遥远的国度去了。
我默默地背着他的小诗:“时间天气全不知,一道河水看不明。”
孩子们在我们周围玩耍。他们的父母们慢慢地走上船的跳板,招呼着他们。
“你喜欢这些大石头吗,尊敬的先生?”一个男孩子冒失地问杜甫。
“我喜欢它们胜过它们所纪念的战争。”杜甫说罢,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拍了拍这个男孩的肩膀。孩子羞怯地笑了一下,便去追他的父亲了。我从前就曾注意过老年人是如何渴望抚摸年幼的人。
我们也登上船的跳板。杜甫已显出很吃力的样子。
黑云从天里翻将出来,在大地上投下了移动的阴影。我把杜甫扶进我们为这次旅行租的一个小舱里休息。他毫不在意地坐在光秃的板凳上,急促地呼吸着。而我想起了他所提到的战争,那是我在几个世纪以前停下来目睹的。真算不了什么。
在我们头顶上的甲板上,响着水手们光着脚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踏板带着吱嘎的声音被慢慢地拉了起来,接着便是扬帆的产音。风吹动了船,船上的每一块板都对大自然吐出的这口气做出了回答。随后,我们顺着长江能够改变石头形状的伟大航线,向大海滑去。动作的和谐使整个船变活了。船的每一个部分都互相摩擦着,有如一个人在跑步时他内部机体的运动一样。
我转向杜甫,他眼神呆滞、嘴张着。一只手抬起来抓他的胡子,之后又落了下去。他摇摇晃晃地向前倒下——我赶紧扶住了他,设让他摔倒。在我手里他似乎是轻飘飘地没有重量,他嘴里迸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词,接着便是一声沉重、颤抖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