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总觉得过于消极呢。”东风严肃地回答说。
主人似乎要把谈话的范围扩大一些。便说:
“怎么样?东风君,近日可有杰作?”
“哪里。没有什么值得先生过目的。不过,近来想出一本诗集……幸而带来了稿子,那就请多多指教吧!”东风从怀里掏出一个紫绢包来,从中取出五六十页诗稿,放在主人面前。主人装得很正经,说:“那就拜读了”。只见第一页写了两行字:
莫效世人。应纤纤而读。
献给富子小姐!
主人流露出神秘的表情,把第一页默默地看了多时。迷亭从旁说:
“什么?是新体诗吗?”说着,他把诗稿扫了一眼,满口赞佩说:“噢,‘献给’!东风君,横下一条心献给富子小姐,了不起!”
主人仍然纳闷儿,问道:
“东风君,这个富子小姐,确有其人吧?”
“是的,就是前此我和迷亭先生邀请出席朗诵会的一位女士。就住在这附近。坦率地说,我本想给她看看诗集,到她家去过,偏偏她从上个月就去大矶避暑,不在家。”东风装得一本正经地说。
“苦沙弥兄!如今是二十世纪啦,别那么一副表情。快些朗读杰作吧!不过,东风君,你‘献给’的手法可不大高明。这文绉绉的‘纤纤’二字,究竟寓意何在呀?”迷亭问道。
“我想,是表示‘轻盈’和‘仔细’的词。”寒月回答说。
“当然,不是不可以这么讲。但是,这个词应该是岌岌可危的意思哟。因此,如果是我,不会这么用的。”
“怎么写才能更富于诗意呢?”
“如果是我,就这么写:‘莫效世人。应岌岌而读。献给富子小姐鼻下。’出入只在于两个字。但是,有没有‘鼻下’二字,给人的感觉可不大相同哟。”
“不错!”东风本是不解,却硬装明白。
主人一声不响,总算掀过一页,读起卷头第一诗章。
倦怠、郁香的烟雾袅袅,
有你的芳心与情丝缭绕。
啊,我哟,在这凄苦的尘寰。
惟有这猛吸时火热的一吻最甘甜。
“这诗,我可有点不敢领教。”主人叹息着将诗稿递给迷亭。
“未免有点新颖过头了。”迷亭又将诗稿递给寒月。
“是有那么点。”寒月又将诗稿还给东风。
“先生,您不懂这首诗是不奇怪的,因为今天的诗坛比起十年前,已经发展得面目一新了。现在的诗,毕竟不是躺在床上或是蹲在车站就可以读得懂的。就连作者,如果受到质问,也常常穷于答辩。因为是全凭灵感而写,此外,诗人不负任何责任。注释和训诂,那都是学者们的事,和我们诗人毫无关系。不久前我有个朋友叫送籍①,写了《一夜》这么个短篇小说。谁看都稀里糊涂,不得要领,便去见作者,盘问《一夜》的主题思想是什么。作者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便未予理睬。的确,我想,这大概正是诗人的本色。”
①送籍:日文读音与漱石同、并且夏目漱石确实写过同名短篇小说。
“也许他是个诗人。不过,可是个特号怪物呢。”主人说。
“是个蠢材!”迷亭干脆枪毙了送籍。
东风君觉得这么几句,还评得不够周全,便说:
“送籍这个人,就连在我的伙伴当中也是不被理睬的。还是请诸位稍微细心些谈谈我的诗作吧!请特别注意的是‘凄苦的尘寰’和‘火热的一吻’,采取了对仗的笔法,是我心血的结晶。”
“可以看得出,你煞费苦心了。”
“‘甘甜’与‘凄苦’反衬,简直是‘十七香’①,有趣!这纯属东风君独特的艺术技巧,佩服得五体投地!”迷亭专爱对老实人讲话时没完没了地插科打诨。
①十七香:本是七香作料,因俳句十七个字,作者故意风趣地说成十七香。
主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站起,去到书房,没多大工夫,又拿着一张纸条走来。
“诸位已经看过东风君的大作。现在我来读一段短文,请诸位指正。”他说得煞有介事。
“如果是天然居士的墓志铭,我可已经恭听两三遍了。”
“喂,别多嘴!东风君,这绝非我的得意之作,不过是即兴吟咏而已,有劳尊耳了。”
“一定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