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伦斯需要帮助。她的父亲特别需要帮助。她的老朋友在这时前来雪中送炭,这份情谊显得特别珍贵。死神站在他的枕边。过去的他如今只剩下一个影子。他心神破碎,躯体病危,疲乏的头躺在床上他女儿的手上(这是为他准备的),从此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她经常跟他在一起。他通常是认识她的;但在神志昏迷的时候,他常常弄不清他跟她讲话时的周围环境,而跟别的情况混淆起来。因此他有时跟她谈话的口气就仿佛他的儿子刚去世不久;他会跟她说,他曾看到她在小床边侍候——虽然他过去一句话也没有谈过这一点,但这个情况他是看到过的——;然后他会把脸掩藏在枕头里,抽泣起来,并伸出他消瘦的手。有时他会问她,“弗洛伦斯在哪里?”“我在这里,爸爸,我在这里。”“我不认识她!”他会这样喊道。“我们分离得这么久,我不认识她了!”那时他的眼睛就一动不动地瞪着,恐怖就会笼罩在他身上,直到她能安慰他,使他慌乱的心平静下来为止;这时候她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而在别的时候她却费很大劲才能使这些眼泪不流。
有时他好几个小时说着梦话,说到他过去经营商业的一些情景;弗洛伦斯听他说的时候许多地方都听不明白。他会重复那个孩子的问题,“钱是什么?”然后沉思着,考虑着,并多少相互连贯地自己跟自己议论着,以求得一个最好的答复,仿佛在这时之前,这个问题从来不曾向他提出来过似的。他会两万次沉思默想地、继续不断地重复他过去公司的名称,每说到一次都会把头转向枕头。他会计算他孩子的数目——一——二——停住,然后回去,用同样的方式重新开始。
但这是当他的精神处于最错乱时的情形。在他生病的其他时候,也是比较经常的时候,他常常想到弗洛伦斯。他最时常会做的是这样一些事情:他会想起最近记忆起来的那个夜间,那个她曾经走到楼下他的房间里的那个夜间,他会想象他的心里非常痛苦,而且他还跑出去追她,并上楼去找她。然后他把那个时候跟后来看到许多脚印的日子混淆起来了;他对脚印的数量感到吃惊,当他跟在她后面的时候,他会开始数它们。突然,在其他脚印中间,出现了一只带血的脚印,一直向前走着。然后,他开始看到在隔一定时间就看到的敞开着的门;往门里看,他可以在镜子中看见形容枯槁的人的可怕的映像,这人把什么东西掩藏在胸中。在许多脚印和带血的脚印中间,这里那里一直都有弗洛伦斯的脚印;她依旧在前面走。他依旧怀着一颗烦乱不宁的心,在后面跟随着,数着,一直向前走,一直往更高的地方爬,一直爬到一座宏伟的塔的尖顶上,那是需要好多年才能攀登上的。
有一天他问,好久以前跟他讲话的是不是苏珊。
弗洛伦斯回答道,“是的,亲爱的爸爸,”然后问他,他是不是想见她?
他说,“很想见”。于是苏珊全身不是没有哆嗦地走到他的床边。
这对他似乎是极大的安慰。他恳求她别走;他已原谅了她过去所说过的话,要她留下来;他说,现在弗洛伦斯跟他和过去已完全不同了,他们很幸福。让她来看看这!他把那个温柔的头拉到他的枕头上,让它躺在他的旁边。
他好几天、好几个星期一直处于这样的状态。终于有一天他开始平静下来了,他——一个虚弱无力的、只有几分像人的人——躺在床上,说话的很低,只有挨近他的嘴唇才能听得到。现在,他躺在那里,通过打开的窗子,向外看到夏日的天空和树木,傍晚还看到日落,心中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愉快。他注视着云彩与树叶的阴影,似乎对阴影产生了同情。他有这种感情是很自然的。对他来说,生活与世界仅仅是阴影而已。
他开始为弗洛伦斯的疲累感到不安,常常不顾自己体弱,低声在她耳旁说,“我亲爱的,到新鲜空气中去散散步吧。到你的好丈夫那里去吧!”有一次,当沃尔特在他房间里的时候,他招呼他走近一些,并弯下身子,然后他紧握着他的手,低声对他说,他知道,当他死去的时候,他可以把女儿信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