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在一定的意义上说,它是另一个少校)的机警与注意的眼光下,保罗的睡眠逐渐地改变着。愈来愈多的亮光妨碍了它们;愈来愈清楚的梦扰乱了它们;愈益增多的事物与印象群集在他的周围,使他不得安息;他就这样从婴儿时代进入了幼年时代,成为一位会说话,会走路,会疑虑的董贝。
在理查兹犯了罪过、被驱逐出去之后,育儿室可以说已经移交给一个特设委员会来管理了,正像有的公共机构如果找不到一个阿特拉斯①能顶得起它的重担的话,有时就会发生这种情形一样。委员会的委员自然是奇克夫人与托克斯小姐。她们怀着十分惊人的热忱致力于所担负的职责,因此白格斯托克少校每天都能看到一些新的迹象提醒他,他已被抛弃了;奇克先生则由于失去了家庭的监督,就委身于消遣玩乐的世界;他在俱乐部和咖啡馆用餐;一天之内在三次不同的场合与他相遇,都能从他身上闻到烟味;他独自一人出去看戏;总而言之,正如奇克夫人对他说的那样,他已摆脱一切社会义务与道义责任的束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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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特拉斯(Atlas):希腊神话中双肩能掮天的巨神。
虽然小保罗从一出生起就大有希望,可是所有这些警惕与护理却没有能使他成长为一个体格健壮的孩子。也许生来体质就娇弱,在辞退了奶妈之后他就消瘦、虚弱下去,而且似乎长久在等待机会,从她们的手中溜走,前去寻找他失去的母亲。在他通向成年的障碍赛马中,这个危险的地段虽然已经跳过了,但他依旧觉得道路崎岖不平,乘骑十分艰辛,路程中的所有障碍都使他苦恼不堪。对他来说,每长一颗牙齿都是一道极危险的篱笆,出麻疹中的每一个疹疱都是一道石墙。每一阵百日咳都使他摔倒在地;成群结队、接踵而来的各种小病碾压着他,使他再也不能起来。某种猛禽而不是画眉鸟钻进了他的喉咙①。如果鸡雏与那个以它们的名称来命名的儿童疾病有关的话,②那么连它们也变得很凶猛,就像豹猫一样使他惶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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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文thrush这个词有两个意义,一是画眉鸟,一是鹅口疮。这里指保罗患了鹅口疮,喉咙中像有猛禽在啄咬一样难受。
②指鸡痘(chicken-pox),即水痘。
给保罗施洗礼时的寒冷也许重重地打击了他机体中某处敏感的部位,在他父亲的阴森的冷气的笼罩下,它不能痊愈,可是从那天开始,他就成了一个不幸的孩子了。威肯姆大嫂时常说,她从没有见过哪一位小乖乖这样受罪的。
威肯姆大嫂是一位侍者的妻子——那似乎就等于是任何其他男子的寡妇——;因为显然不可能有任何人会去追求她或她会去追求任何人,所以她到董贝先生家里求职的申请受到了有利的考虑。在保罗突然断奶以后的一两天之内,她就被雇用当他的保姆。威肯姆大嫂是一位温顺的女人,皮肤白嫩,眉毛总是向上扬起,头总是向下低垂;她总是随时准备怜悯自己或受人怜悯或怜悯其他任何人。她有一份惊人的天赋,就是从极为绝望与可怜的角度来观察一切事物,又援引一些可怕的先例来与它们比较,并从这个才能的发挥中得到极大的安慰。
不需要指出,庄严的董贝先生丝毫也不知道她有这个优良的品质。如果他知道了,那才真是令人惊异的,因为公馆里从来没有一个人——连奇克夫人或托克斯小姐也包括在内——敢借任何口实向他低声说出小保罗有使人感到不安的一丁点理由。他认为,孩子总难免要通过某些小病小痛的例行过程,通过得愈快就愈好。如果他能出钱使他免受这些病痛,或者可以买一个替身,就像不幸被抽中服兵役时的情形一样,那么他就会毫不吝啬,十分乐意地这样去做。但由于这是行不通的,所以他只是不时傲慢地心中纳闷,大自然这样安排是什么意思;并聊以自慰地想,道路上的一个里程碑又走过了,伟大的旅程终点又接近好多了。因为在他心中压倒一切的情绪就是急不可耐,这种情绪不断地变得愈来愈强烈,并随着保罗年龄的增长愈来愈加深。他曾经梦想他们父子联合起来就会创建宏伟的业绩;他急不可耐地等待着胜利实现这一梦想的时候来到。
有些哲学家告诉我们,自私植根于我们最热烈的爱与最深厚的感情之中。董贝先生年幼的儿子从一开始就作为他自己的伟大的一部分,或作为董贝父子公司的伟大的一部分(二者实际上是一回事),对他显然十分重要,所以他所怀的父爱可以像许多享有盛誉的华丽建筑一样,很容易就能追溯到它的埋得很深的基础。但他用他所有的爱去爱他的儿子。如果在他的冰冷的心中有一个温暖的地方,那么这个地方就被他的儿子占据着;如果在它的十分坚硬的表面上可以铭刻什么形象的话,那么铭刻出来的就是他儿子的形象,虽然这形象与其说是一个婴儿或是一个小孩,还不如说是一位成年人——董贝父子公司中的“子”。因此,他急不可耐地进入未来,匆匆地跳过了他历史中的中间阶段。因此,他虽然很爱他,但却很少或根本不替他担忧;他觉得仿佛这孩子具有驱恶避邪的魔力,一定能成长为他在思想上经常与他进行相互交谈的那一位成年人,仿佛这位成年人是个已经存在的实体似的,他每天都为他制订计划,作出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