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表达思想感情,如果思想感情华而不实,语言自然要跟着华而不实。这样说,作品华而不实的责任不当由语言负。不过就文言说,这看法不完全对,因为文言的不少表达手法,有助长或导向华而不实的倾向和能力。例如有人嘲笑写文章虚张声势,说开头是:“且夫天地者乃两间之宇宙,尧[yáo]舜[shùn]者为二代之唐虞。”李商隐《碧城三首》中有一联是:“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都是声势大而意义有限,这用白话写就很难,因为缺少那样的辞藻和腔调。文言自魏晋以来讲究华美和声律,它就容易走向华而不实,或至少是容易被华而不实的内容利用。这方面的例证,零碎的,也是举不胜举;以下想从“体”的方面入手,说说一些大户,算作举例。较早的是南北朝时期的不少文章,辞藻秾丽,声韵铿锵(四六对偶),内容却总是风花雪月,正如隋朝李谔所形容:“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隋书李谔传》)这是典型的华而不实;而且是突出的华而不实,因为势力大,遍布于各体。以后,集中为一体的也很有一些。如“应制诗”,是皇帝命题,要求定时完篇,所以辞章要富丽典重,内容要百变不离其宗,尽力歌颂。还有“律赋”和“试帖诗”,是考试科目,因为要呈给考官看,所以也必须文字典重,尽歌颂之能事。此外,也应该收入歌颂一类的,有“祝文”和“青词”,是作了献给神灵享用的,宋明两朝的大家几乎都作过。“贺表”和“寿序”也是这类文章,只是歌颂的是地位高或年高的活人。同性质的还有礼貌性的书札,一般名为“启”,根据不成文法,要用骈体,堆砌华丽而古雅的文辞;至于内容,那是连收信的人也不相信。我有时想,宋朝以来,许多文人的有些“史论”像是也可以入这一类,因为内容空洞,甚至强词夺理,只是玩弄之乎者也的腔调,用大话吓唬人,如吕祖谦的《东莱博议》就是典型的。最后,还有一种集缺点之大成的,是“八股文”。这是几百年来考试的科目,形式有严格的规定,内容是写体会而代圣贤立言。在过去读书人的眼里,它很高贵,因为是入官场的敲门砖;又很难,因为要在层层限制之中显出技巧,以投合考官的脾胃。我们现在看,它是冶歌颂、强词夺理、骈体、古文腔调等于一炉,而内容却等于零,所以应该算最坏的文章。这种坏文章宜于作反面教材,可是现在想找一两篇看看已经不容易。所以这里不避琐屑,抄一篇为例。文是明朝钱志驺所作,题目是“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出于《论语里仁》,八股文题目都出自《四书》)。为了说明它的结构,这里加上标点,并在括号内注明各部分的名称。
论文于名位之情,欲其思为可就焉。(以上破题)夫患无位,患莫知,未为失也。因所患而责立与可知之实,君子正不以彼易此耳。(以上承题)且人欲表见于天下,则必思天下责我之厚与我副天下之难。夫其厚责者,皆我所必不可辞,而其难副者,又皆天下所必不肯恕。使分量不足以相酬,则自为表见之处,适自为沮丧而已矣。(以上起讲)彼夫名位二者,君子之道待以行待以传者也。
惟吾道因名位以为功,斯名位益恃吾道以为重。(以上领题)是故大儒穷通显晦,至集四海之耳目,群相倾注,而未始有震物之嫌。(以上起比上,与起比下对偶)乃衰世之乡党朝廷,至挟三代之诗书,出以应求,而不免有抚躬之疚。(以上起比下,与起比上对偶)然则无位何患哉!
患所以立焉耳。人国有事而后有官,其欲得者敬事之臣,非居官之臣也。无论宠利难忘,惧失正直立朝之本,凡此时艰所属,得毋优于细务,而重任其将颠覆乎?试为置身负乘之时,君悔授政之轻,臣叹荐贤之误,耻尚可赎耶?早夜以思,或翻幸弓旌之未逮耳。(以上中比上,与中比下对偶)然则莫己知何患哉!求为可知焉耳。公论有荣而亦有辱,其可畏者荣我之人,即辱我之人也。无论幽独易欺,惧蹈声闻过情之耻,即或细行所饬,得毋悦于凡众,而圣贤其犹摈弃乎?试为设计败名之日,父母陨其家声,朋友伤其同道,身尚安容耶?早夜以思,应转虑游扬之过盛耳。(以上中比下,与中比上对偶)盖事理各有指归,在外者为功名,在我者为德业。(以上小比上,与小比下对偶)生人止此心力,正用之为戒惧,而误用之为怨尤。(以上小比下,与小比上对偶)功名迫而怨尤生,凡欲以考课选举之权,徇人情之躁竞,此儒术之伪,其弊遂受之人才也。(以上后比上,与后比下对偶)戒惧深而德业懋,正将以获上信友之道,励下学之藏修,此士习之严,其原在正乎心术也。(以上后比下,与后比上对偶)用患者宜何居焉!(以上收结)
像这样的文章,不用文言就写不出来。文言库藏里有大批这样的文章(幸而难于长时期流传),我想,就是特别爱好文言的人也不能不叹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