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脱离口语,自成一套,难学,因而学会能读的人不能不是少数,会而能写的当然更少。关于文言难学,旧时代记载不多,因为流传下来的文献都是学会了的人写的。但是我们翻翻各朝正史的选举志,就可以发现不少蛛丝马迹。公私有各种形式的学校,而培养出来能够取得秀才、明经等头衔的是极少数,推想绝大多数是半途而废了。近代情况是一些年高的人还看见的,低的有学塾,高的有书院,学的人不少,从赵钱孙李而《四书》《五经》,十年寒窗,学会而能用的究竟有多少?这由《笑林广记》一类书里可以透露一点实况,是读和写,经常闹笑话。绝大多数人不学,少数人学而不能学会,于是这书面语言就只能活在极少数文人的群里,想一想,这损失是如何大。两千多年来的情况就是这样,文言同广大的人民群众几乎不发生关系,人民群众不学它,不用它,当然也就不知道重视它。自然,在旧时代,多数人失学,责任不当完全由文言负。不过,假使它不脱离口语,它就不会这样难学,能够利用它的人就会多得多。利用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读”。我们都承认,有大量的文言作品值得欣赏,可是看看近代的文人以外的识字的人民群众,他们大多读的是《水浒传》《今古奇观》之类,而不是《史记》《文选》之类,原因很简单,是白话容易学,容易懂,文言难,学不会。再说另一方面的“写”。因为风气是,除了俗文学作品之外,表情达意要用文言,人民大众就只好不拿笔。总之,文言虽然也是交流情意的工具,可是它的交流范围有限,是流而不能通畅。这缺点是由文言本身来的,责任当然要由文言承担。
4.2.3阻碍白话作品成长
文言形成以后,独占了书面语的阵地,白话作品想出头,争一席地,就困难了。原因主要是四个。其一,人睁眼看的是文言,拿笔写的是文言,日久天长就会不加思索地认为,书面语就是这样,不这样的就不是书面语。其二,文言是流行在上层人群里的,有别于街谈巷语,这“别”包括很多内容,可是人看到的却经常是雅不雅。文言雅,这就有了强制力,使绝大多数人拿起笔就不得不之乎者也。其三,文言把大部分有学识的人吸引过去,结果是肯用白话写的人不只量少,而且常常是学识也不够,写出好作品的可能性就比较小了。其四,即使写出一些,在文言雅的风气之下,也不会受到应有的赏识,因而也就难于取得保存的机会。两千年来的文献资料可以清楚地说明以上几种情况。隋统一以前,成篇的白话作品像是只有两类,一是谣谚,因为要传俗,所以用白话写,二是文人的游戏之作,如王褒《僮约》之类,总之是稀如星凤。从唐朝起出现了变文,那是和尚俗讲的产物,就是说,是进口货,本土的文人大概不会重视,可是人民群众喜欢,就有了市场。又一种是语录,是记录禅宗和尚的机锋的,也应该算进口货。总之,都是由人民群众作内应,由外面攻进来的。到宋朝,前一种进口货变化、发展,成为话本系统的小说,加上元明清三朝,成就很不小。仍是话本形式的有《京本通俗小说》和“三言”“二拍”等等,扩大为章回体的有《水浒传》《儒林外史》《红楼梦》等等,势力可以说不小。但是还不能说是已经同文言平起平坐,因为是“俗文学”,俗,当然就为大雅所看不起。例如:一是正牌的文人都不干。大概只有俞樾是例外,他曾修改《三侠五义》,——但那是修改,不是作。二是不只不干,还怕玷污了雅,不敢沾。如讲古文义法的人,有不少曾谆谆告诫,不许入小说、语录语。三是更深一层,连写的人自己也承认是俗而不雅,因而有不少作品虽然传世出了名,可是作者却不敢出头露面,以致后代治文学史的人不得不费力考索,如《水浒传》《金瓶梅词话》等等都是这样。因此,我们可以设想,如果没有文言压制,白话作品的量就不会这样少,成就也就会高得多。可多而少,应高而低,这责任也应该由文言承担。
4.2.4思想方面有糟粕
语言是表达思想感情的。思想感情有价值问题,就是说,可以分好坏,分高低。文言量大,表达的思想感情是旧时代的,因而其中不可能没有坏的,低的,也就是所谓糟粕。断定有糟粕容易,指实哪些是糟粕不那么容易。比如我们把《孟子》拿出来,从头翻看,分辨精华和糟粕,两个人分辨的结果一定不一样,并且,一定有些面貌模棱的,算作正面的或反面的都不适宜。举大家都熟悉的为例,“民为贵”是正面的,“劳心者治人”是反面的,估计不会有人反对;至于“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那就会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分好坏、高低要有标准。标准有时间问题。我们评论,当然应该用我们现在的;可是我们也常说“应该历史地看”。现在的和历史的可以调和,如岳飞抗金,是用两个尺量都好;也可以不调和,如岳飞擒斩杨幺,是用两个尺量不都好。这类问题很麻烦,我们这里评价文言的内容,不能俟河之清。可行的办法是从大处着眼,取大家都会接受的。这可以称为人文主义,就是,对于广大人民的生存、幸福、进步等,起帮助作用的是好的,起阻碍作用的是坏的。这样选定,然后看文言的内容,我们就会发现,糟粕实在不少。算糟粕的帐,可以细算。不过,不管是一户一户的还是统计之后分类,都过于繁琐;这里只好以管窥豹。我想正史里就可以找到很能说明问题的例证,那是排在头部的“本纪”和排在尾部的“列女传”。本纪是记述帝王的,史笔常常是,不管他是怎样昏庸残暴的坏蛋,出生时总是五彩祥云照户,即位以后,措施总是英明、仁爱。屈居尾部的列女当然也是好样的,怎么好呢?不过是处处听男人的指使,到男人愿意她表现忠贞的时候,她就坚决地为男人死。正史以外,明的、暗的,宣扬迷信、歌颂压榨、欣赏享乐的文字当然也是随处可见。总之,是糟粕很不少。当然,我们要承认,这糟粕的制造者是旧的不合理的社会,不是文言。可是我们也要承认,糟粕之所以能够向下流传,是因为文言起了储存的作用。打个比喻,文言虽然没有参加抢劫盗窃,可是它窝了赃,所以即使罪不很大,也总不能不承担责任。
4.2.5有些作品华而不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