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对我来讲还是纯精神的东西重要,其他都不重要。当然,一定要到一定的水平,可是再多出来就是人给人造出来的多余的奢侈品了。
晓:精神上的东西是很重要的,但我们过去只强调精神作用,不管生产发展,吃了不少苦头,现在我们搞四个现代化,同时强调两个文明,这是历史经验的总结。
聪:问题在于那时强调的精神不是真正的精神理性,而是迷信、盲从,不经过独立思考,口号叫得响的就是好人。这是从表面来区别一个人的好坏。中国人往往做名词的奴隶,几千年讲正名,这很可怕,名正言顺,什么歪理都可以。
中国人灵魂里本来就是莫扎特聪:我在外头常常跟人家争论,欧洲的基督教精神常常有信仰和智慧的争论。我有时跑到信仰这边,有时又跑到智慧这边,争来争去,不可开交,其实两者是不可分的。中国人是个具有最高智慧的民族,到现在为止,也很少有欧洲基督教精神那种信仰。中国人其实是有很高度的怀疑精神的民族,只是不科学,是一种直觉的怀疑精神,凭一股灵性可以达到很高的境界,智慧和知识是两回事,有时一个最大的学究什么智慧也没有,一个普通的农民什么书都没念过却有很高的智慧。我说要看中国文化就看中国的文字,从中国的文字就可以看出中国人的智慧。中国的文字完全是莫扎特式的,如“明”吧,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三岁孩子就知道,看来很天真很稚气,可也是最高的诗意,最富象征性的东西。我所以称它为莫扎特式的,就是最朴素、最天真、最富有想象力、最有诗意的,不过中国人的精神世界老早就达到了这种境界,而欧洲艺术史上只有几个高峰才达到,就象莫扎特。
冯:傅雷先生讲莫扎特的那篇文章是写得很精彩的。
聪:那篇文章里有两句话我觉得非常精辟。“假如贝多芬给我们的是战斗的勇气,那末莫扎特给我们是无限的信心”。为什么说这句话呢?这一段可以单独拿出来大书特书:“在这样悲惨的生活中,莫扎特还是终生不断地创作。贫穷、疾病、妒忌、倾轧,日常生活中一切琐琐碎碎的困扰都不能使他消沉;乐天的心情一丝一毫都没受到损害。所以他的作品从来不透露他痛苦的消息,非但没有愤怒与反抗的呼号,连挣扎的气息都找不到。”最后这句我不完全同意,他有的地方还是有这种气息的,但他总是竭力保持平衡,他那大慈大悲的心理,即使反抗,也永远带着那种irony,这词很难翻,就是哭里带笑,笑里带哭的状态。“他的心灵多么明智,多么高贵,多么纯洁。音乐史家说莫扎特的作品反映的不是他的生活,而是他的灵魂。是的,他从来不把艺术作为受难的证人,而只借来表现他的忍耐与天使般的温柔。他自己得不到抚慰,却永远在抚慰别人,但最可欣慰的是他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的幸福,他能在精神上创造出来,甚至可以说他先天就获得了这幸福,所以他反复不已地传达给我们。精神的健康,理智与感情的平衡,不是幸福的先决条件吗?不是每个时代的人都渴望的吗?以不断的创造征服不断的苦难,以永远乐观的心情应付残酷的现实,不就是以光明消灭黑暗的具体实践吗?”这太精彩了!“有了视患难如无物,超临于一切考验之上的积极的人生观,就有希望把艺术中美好的天地变为美好的现实。”然后就是上面那两句话:“假如贝多芬给我们的是战斗的勇气,那末莫扎特给我们是无限的信心”。我觉得中国人传统文化最多的就是这个,不过我们也需要贝多芬。但中国人在灵魂里头本来就是莫扎特。我为什么这样爱莫扎特,我之所以回来遇到每一件小事都会使我马上乐观起来,因为我是中国人,中国人就是这样,我的心也是这样。所以我总是要强调精神作用,对物质现代化不感兴趣,因为我住在现代化的社会里,实在感到很多现代化的东西很有问题。欧洲社会有很多精神苦闷,所以有许多嬉皮士运动啊,天体运动啊,就是对于这种物质上现代化的一种反抗。
晓:作为一个人来讲,单有物质上的东西,没有精神上的支柱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