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赤子之心。爸爸的信从头到尾贯穿的最本质的东西就是这个。看这些信,可以用这么一句话概括这个人:他一生没有一分钟度过的是行尸走肉的时光,他的脑永远在思想,他的心永远在感受。他是一个在中国最优秀的传统中植根非常深的知识分子(我说的是最优秀的传统,从屈原一直到现在的传统),同时又是“五四”的觉醒的一代。他接受西洋的东西决不是表面的、生活习惯上的小节的东西。你现在在国外可以碰到很多生活非常洋化,西装革履,家里连中文也不说了的人,可是这些人对西方文化根本没有一点点真正的了解。而爸爸为什么对西方文化能有真正深刻的掌握和了解,就是因为他在中国文化中的根子扎得很深!我爸爸责己责人都非常严,是个非常严谨的人。这一方面是由于他有着东方文化的根,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从西方文化中来的,他的那种科学态度,很强的逻辑性,讲原则,这些都是西方文化的优点,他是接受了这些优点的。他在翻译《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本书时说过,他受这本书影响很大。罗曼罗兰作为一个欧洲人,有这么个理想,他希望能够把德国日耳曼民族和拉丁民族两个民族的文化取长补短,创造一个更灿烂的文化。我爸爸一辈子追求的就是希望在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间取长补短,融合创造出一种新的更灿烂的全人类的文化。刚才说的赤子之心,还要讲回来。我爸爸这个人也有很多缺点,因为他是个非常活生生的、丰富的人,他的缺点优点都不是一般的,都是比较大的。如他脾气的暴躁,一时冲动不能控制,可以使人目瞪口呆。
敏:可是他同时又可以是绝对冷静,很理智,很严谨。
聪:那绝对如此,一切强烈,幅度很大。最主要的一点,是我爸爸这个人完全是真的。这跟知识高低,品质好坏没有关系。
冯:我第一次见你爸爸是在郑振铎先生那里,那时郑先生就说他一辈子要为“赤子之心”受累。
聪:他之所以是这么一个很特殊的典型,说到最后,他还是一个中国人。中国人的特殊之点是感性第一,这感性第一说到底就是赤子之心。所以他虽然一方面那么严谨,同时他又是一个大慈大悲的人,他的同情心非常博大,处处为人家着想,小处为儿子,稍大点为朋友,再大点为国家为政府着想,从他的书信中可以看出很多这样的态度。抱了这样一种态度,再加上科学分析能力,这样的人就是优秀的人。社会上都是这样的人,那这个社会就是理想世界了。可是我们中国人大都感性的部分太多,缺少理性的东西;盲目的信仰太多,滥好人太多,怀疑、思考太少,信仰没有在怀疑中铸炼。我每次回国来,常常一点点小事就马上使我心里暖起来,马上就乐观起来,因为我还是一颗中国人的心,感情也是中国人的。我觉得如果东方人能保持这种赤子之心,而又尽量学习西方人的理智、科学精神、逻辑性,这就是我爸爸一直孜孜追求着的世界文化的理想。
最强调的是做人晓:请谈谈傅雷先生对您最大最可贵的影响和帮助是什么?
聪:他最强调的是做人。没有这一条就谈不上艺术,谈不上音乐,一切部谈不上。我觉得整个国家也一样,国家要好的话,第一人的素质要好,人的素质用简单化的方法来说明是很危险的,象小孩子看戏那样,这是好人,那是坏人。其实好人坏人的区别并没有那么简单。人类社会不管发展到什么阶段,一定会有矛盾,人也有智力的、品格的种种矛盾。后天能给人的素质以影响的除了感性上的东西,如新中国刚创立时全中国有那样一种气氛,我想那时候全中国的人都好象忽然变得好了很多,那是感性的东西,感性的东西占了很大部分。但单纯靠这感性的东西是不够的,一定要有理性的东西。我爸爸一辈子所追求的就是要把感性的东西融合到理性里去,就是我刚才讲的信仰和怀疑的问题。你问我爸爸对我影响最主要的是什么?可以用一句话说:独立思考。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榜样,独立思考,一切都不人云亦云,决不盲从。盲目的信仰已经可怕,更可怕的是自己还要骗自己。我认为我爸爸是个文艺复兴式的人物。欧洲的近代文明是从文艺复兴开始的。经过了四个多世纪的沉睡,除了从经济基础分析,经济结构,整个制度从封建走向资本主义的萌芽以外,还有很重要的一条是人的觉醒。那时欧洲资本主义还是非常弱的,但人已开始不安于人云亦云,他们不光是追求对宇宙提出问题,也开始考虑人活着为了什么。我觉得我们也应该考虑这个,爸爸的信从头至尾讲的也就是这些。有了这个基础以后,一切从这个基础上产生的进步才可能巩固,才是真正的进步。我刚才讲过,国外很多生活完全洋化的人,他们的生活其实充满了很多封建的东西。生活上的很多东西好象都现代化了,都有了洋房汽车,这个社会并不见得就是理想的社会,本质的真正改变才是主要的东西。我看中国现在最需要补课的是人文科学而不是自然科学。物质不现代化没什么坏处,可能还有好处。
晓:我想这两者并没有矛盾。科学的发展,增长的不应该光是物质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