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宫缩发动起来了,频率密如防止野狗钻进的栅栏。女人不能微笑了,疼痛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但她的精神很好,就是在痛苦中也是生气勃勃的。疼痛像海浪有规律地涌动,每一次退却都蕴藏着更凶猛的反扑。
“到医院去吧。”男人问。
“可是……我们怎么……走……呢……”疼痛像一个个删节号,穿插在女人简短的话中。
城市的夜幕被雨枪射出无数的窟窿,“个”字工棚区水深没膝,女人是断然不能走的了。到厂里去叫车,是唯一的法子了。只是女人这里又离不开。
“你先把司徒大妈叫来吧。”女人沉着地指挥。“不行我就在自家生。”她做好了最后的打算。
男人冲出去。
“拿好伞。你可别冻着。”女人再三叮咛。
伞根本就张不开,男人顶了张塑料布,淹没在黑幕中。
女人突然觉出孤独。其实男人呆在身边也没什么用,生孩子是女人的专利。但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呆在身边也比没人强。
她觉得孩子从她的身体里奋力往外爬。她像一层薄脆的(又鸟)蛋壳,绷住了那颗跃跃欲出的头颅。她真想帮她一把,就拼命往下鼓气。
那颗圆滚滚的头颅得了助力,像鲤鱼似的猛一跃,女人听到了响亮的撕裂声。
乔先竹挺奇怪:是什么东西扯开了?这么不结实?她吃力地撑起身子。看到铺的褥子红光灼钓,布毛由于粘稠血浆的滋润,一撮撮耸立着,好像那是一幅质量很好的红毡。
血的汹涌澎湃多于她的想象。但是她丝毫没有虚弱的感觉。她想这没什么可怕的,上回因为一直躺着,才没看到这么多的血。
在腿间血泊中,她看到一缕黑如柏油的物件。在这个像笔锋一样柔软的东西两侧,有火红的溪流无声地推着波浪。在这两条红蚯蚓之下,是像蒜瓣一样翻卷的筋肉。
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偏着头想了想。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很沉,需要架在肩膀上才能想明白。啊!她一阵狂喜,迫不及待的孩子用头颅把生命之门撞碎了,她急着要来看看这个世界。
孩子!你好有劲啊!你要再加把油,冲出来就能见到天日了。
孩子仿佛听到了她的呼唤,拼命往前拱。
女人非常抱歉自己的皮肉太坚韧,给孩子冲决罗网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她把双腿张得如同巨大剪刀,好给孩子前进的路减少阻碍。血就奔混得更畅通无阻。孩子的胎发像煎炸过火的糕团,变成焦灼的褐红色。
男人从雨里潜回来,“邻居去叫了,医生就来。来了就好了,你别怕。”
“已经看到头发了。”女人自豪地宣布。
“别说话。你好好躺着,千万别说话。”司徒大妈颤巍巍地说。她分明看到女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按动开关,血一股股溅落。
那缕胎发像火焰,渐渐增大。女人顾不上说话了,呼呼像电扇吐着气。
孩子的逸出并不是像蛇似的一寸寸往外爬,而是蜷着身子,像被架在巨大的弹弓上,女人一憋气,就像拉动钢弦,孩子箭一般地弹射而出,前进一大段。
现在孩子最宽的两耳卡在产门的峡谷,犹如(又鸟)蛋要通过蛇颈。这是生产中最险恶的关口。
女人突然觉得舒适,宫缩骤然停歇,好像风暴退去的海滩,平静得纤尘不染。宫缩是一种强制给你的——逼害你的力量,它把你身体里的一部分调动起来,凶狠地同你的整体对抗。子宫在这种非常时刻,是君临一切的威王。它不听命于任何人,只服从那个黑暗中的孩子。子宫是女人全身的叛徒,它独往独来,天马行空。
现在,不知是什么原因,宫缩停了。
女人立即合上眼,很安详的样子。在剧烈的重体力劳动之后,她累了,恬然入睡。
“哎呀!你不能睡!你可不能睡啊!孩子卡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的,鼻子都压扁了!再夹下去,你这十个月的苦就白受了!你就是咬碎了牙,也要再使把劲!听我的话,使劲!”见多识广的司徒大妈也慌了,拼命做出憋气拉屎的样子,在她遥远的记忆里,孩子就是这样生出来的。
“我累了……”女人梦吃般地说。“让我睡一会……等我一觉醒来,就有劲了……”她的声音轻的像优质羽绒,脸因为失血,苍白如乳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