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
“加钱吗?”
他严肃地说:
“不能加钱。”
“午饭加菜吗?”
他笑了笑说:
“也不加菜。”
“我不干。”我出来了。
但“市里”给我“落实”了政策,叫我当了《天津文艺》的编委,这个编委,就更不如人了。一次主编及两位副主编召我去开会,我奉命唯谨地去了,坐在一个角落里。会开完了,正想站起来走,三位主编合计了一下,说:
“编委里面,某某同志写稿很积极,唯有孙某,一篇也还没有写过,难道要一鸣惊人吗?”
说完,三个主编盯着我,我瞠目以对,然后一语不发,走了出来。
后来,揪出了四人帮,那位主编下台了。我给这家刊物写了一篇散文,那两位仍在管事,先是要我把散文分做两篇,他们挑一篇;然后又叫我把不是同一年代发生的事,综合成一件事。我愤怒了,又喊叫一通,把稿子收了回来。
总之,对待作者,对待稿子,缺乏热情,不负责任,胡乱指挥的编辑,要他编出像样的刊物来,是不可能的。
在过去很长的年月里,我把编辑这一工作,视作神圣的职责,全力以赴。久而久之,才知道这种工作,虽也被社会看作名流之业,但实际做起来,做出些成绩来,是很不容易的。有人把它看作敲门之砖,有人把它看作高升之阶。你是个老实人,也很可能被人当作脚踏的砖石,炫耀的陪衬。比如被达官显宦、作家名流拉去,一同照个像,作个配角。对于这些,你都要看得开些,甚至躲开一些。不与好利之徒争利,不与好名之徒争名。不要因为别人说你的工作伟大,就自我膨胀;不要因为别人说你的工作渺小,就妄自菲薄。踏踏实实,存诚立信,做好本职工作。流光易逝,砖石永存,上天总不会辜负你的。虽然这是近于占卜的话。
现在,刊物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而且方兴未艾,有增无减。在艺术宫殿值班的神,不是绿衣少年,就是红妆少女。这是一种艺术繁荣的景象。你正当壮年,应该继往开来,承上启下,把编辑工作的好传统,例如鲁迅、茅盾的传统,发扬而光大之。我写到的几件旧事,也并非心怀不满,意图发泄,不过举一些例证作为教训。
写到这里,已近深夜,而窗外蝉鸣不已,想到不应该再唠叨下去,浪费你的宝贵时光了,即祝安好吧!
孙犁
1982年8月12日下午至13日下午
补正:文中所记《天津文艺》两位副主编,据声称,他们当时的职衔,不是副主编,而是“编辑部具体负责人”。
另,对着我说的那几句话,系出自主编之口。文中主语不明,一并补正。
1983年6月30日孙犁附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