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魏史时,所引史官,都是依附他的人。有的并非史才,有的“全不堪编辑”。参加修史的人,自行方便,“祖宗姻戚,多被书录,饰以美言”。魏收是总编辑,并吹出大话:“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举之则使上天,按之当使入地。”这就太不像话了。
当时言论,都说魏收著史不公平,皇帝“诏收于尚书省与诸家子孙共加论讨”。这场辩论,皇帝亲临,空气非常紧张。
虽然表面上,魏收占了上风,告状的人,被定为“谤史”,“鞭配甲坊,或因以致死”。魏收也受到皇帝的责难,战栗不止。《魏书》也奉命“且勿施行,令群官博议”。于是“众口喧然,号为‘秽史’”。
后来,魏收又奉诏,对史书更加研审,颇有改正。但“既缘史笔,多憾于人,齐亡之岁,收冢被发,弃其骨于外”,这种结果,在历代史官中,恐怕是最不幸的了。
三
其实,魏收虽然监修《魏书》,大的关节,他是做不了主张,要看皇帝的意图的。但在一些不显著,不甚重要的地方,他还是可以施展才华,上下其手,或加美言,或加恶语的。这些地方,皇帝不一定留意去看,但所记的那些人,或那些人的子孙,是一定要看的,特别关心的。另外,给谁立传,或是不给谁立传;给谁立正传,或是给谁立附传;谁的文字长,谁的文字短,这都是是非所在,恩怨所系,编撰者和监修者,应当慎重从事,公平对待的。而像魏收这样的人,却是意气用事,很难趋于公平的。虽然史书要求秉笔直书,但因政治的要求,史官的爱恶,即使是良史,恐也难于达到真正的直。
求其大体存实而已。特别是像《魏书》这部著作,修书与时代相近,魏、齐两朝相连,一些当事人的后代,都在朝中做官,就更注意其中的褒贬,因为这不只是祖先的名誉问题,也是现实的政治问题了。
魏收自视甚高,性又褊急,他的著述生涯,他的官运,也不是那么顺利的。他受过箠楚,皇帝在宴会时,还让大臣们当面开他的玩笑,揭他的短处。有时皇帝高兴了,也当面夸奖他几句。说他有文才,说他比那些武将还有用处。甚至说:
“我后世身名在卿手,勿谓我不知。”我们知道,魏、齐的那些皇帝,都是什么人物。在这种环境下,魏收能把这部著作,终于完成,也可以说是够坚韧的了。他所处的境地,皇帝给他的待遇,也不外是司马迁所叹息的“倡优畜之”而已。
这部《魏书》,虽被有恶名,然终不能废,也没有别人的著作,能把它代替。列于诸史之林,堂而皇之,不稍逊色。这是因为事过境迁,朝代更替,利害的关系,感情的作用,越来越淡漠了。谁好谁坏,都已经成为历史,甚至古代史,与读者任何人,都没有关联了。时间越久,史事无证,越没有别的书能代替它,它就越被读者重视,因为它究竟还是当时的人撰述的最可靠的材料。古书的神秘神圣之处,也就在这里。
四
魏收是很有文才的,他当时所作文、檄、诏、诰,为皇家起过很大的作用。齐文襄曾称赞他:“在朝今有魏收,便是国之光彩,雅俗文墨,通达纵横。我亦使子才、子升时有所作,至于词气,并不及之。”
温子升、邢邵,是魏收同时代的文士。他们各有朋党,互相拆台:
收每议陋邢邵文。邵又云:“江南任昉,文体本疏,魏收非直模拟,亦大偷窃。”魏收乃曰:“伊常于沈约集中作贼,何意道我偷任昉”。任、沈俱有重名,邢、魏各有所好。武平中,黄门郎颜之推以二公意问仆射祖珽,珽答曰:“见邢、魏之臧否,即是任、沈之优劣。”收以温子升全不作赋,邢虽有一两首,又非所长,常云:“会须作赋,始成大才士。唯以表章碑志自许,此外更同儿戏。”
祖珽话的意思是:看一个作家的高下,先要看他的师承。
魏收的话,如果拿今天的情况来解释,就是:只能写些短小文章的人,算不得大作家,必须有几部长篇,才能压众。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如果生于同时,在一处工作,则相轻尤甚。因为这涉及到是否被天子重用,官品职位。想起来,这也很可悲,心理状态,几同于婢妾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