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在我大买旧书的期间,又买到一本线装的《观堂外集》。薄薄一册,首列所译斯坦因《流沙访古记》,主要记斯氏攫取敦煌石室宝物经过。次为“丙午以前诗”。再次为“人间词”。系罗福成辑印于天津者。
因为早已购置了以上的书,这次再买遗书之前,曾有踌躇。以为所缺者,当系考古研究方面的专门著作,对自己用处不大,但窥全之念又甚切,终于买了。
二
我的藏书中,有一本罗振玉撰写的“丁戌稿”。其中有关王国维的文章共有四篇:《王忠悫公遗书序》;《海宁王忠悫公传》;《王忠悫公别传》;《祭王忠悫公文》。
《序》为罗氏所刊王氏《遗书》的序言,中记王国维佚事二则,以证明“唯公有过人之识,故其为学亦理解洞明”者。
《传》记王国维幼年聪明,“读书通敏……年未冠文名噪于乡里”,“再应乡举不中,乃致力于古诗文”,中日战役后,汪康年创办《时务报》,于上海,王国维为了生活,给他司书记。后罗振玉创东文学社,王往就读。后又由罗资助留学日本。因病归国,于南通师范学校主讲哲学、心理、伦理诸学科。成名后,在清学部总务司行走,历充图书馆编译,名词馆协修。辛亥革命,又东渡日本。在日本,初仍治东西洋学术,复从藤田博士治欧文及西洋哲学、文学、美术,尤喜韩图(王氏译音为汗德)、叔本华、尼采诸家之说。此时罗振玉认为尼采诸家学说,流弊滋多,劝他放弃所学,“反经信古”。
王“闻而憬然自怼,以前所学未醇,取行箧《静安文集》百余册,咸摧烧之。”
我读到这里,有两种感想:一是罗振玉的复古思想,改变了王国维的学习进程。如果不是他这种倒退主张,王国维的学术道路,还可能向更新更进步的方向走去。应该说明,这时王国维是“携家相从”,在生活和别的方面,可能要仰仗罗振玉,所以他这样听从罗的话,并表现得这样坚决。二是,从这件事,我初步看出王国维的性格,有些病态,即所谓“狂易”,这对他后来的结束,是一脉相连的。
罗振玉接着叙述:“公居海东,既尽弃所学,乃寝馈于往岁予所赠诸家书,予又尽出大云书库藏书三十万卷,古器物铭识拓本数千通,古彝器及他古器物千余品,恣公搜讨,复与海外学者移书论学。”
后来王国维归国,给退位而仍僭居皇宫的溥仪,“供奉南书房”。“食五品俸,赐紫禁城骑马,命检昭阳殿书籍”。后来“值宫门之变,公援主辱臣死之义,欲自沉神武门御河者再,皆不果及”。
这又说明,在王国维自沉颐和园昆明湖以前,他已经有过这种表现了。然罗文述王之死因,有“今年夏南势北渐,危且益甚”语。“今年”,即一九二七年。则王之恐怖革命,促其自尽之说,亦为有因矣。
《别传》只有一个内容,就是介绍王国维的《论政学疏草》。这篇疏草表现了王国维对世界形势,中西政治文化及其效果的见解,看来非常重要。他认为“西人之说,大率过偏而失其中,执一而忘其余”。“与民休息之术,莫尚于黄老,而长治久安之道,莫备于周孔”。因而排斥新说,主张传统。但此疏是由罗振玉转述,意义恐还有些出入。
我想:这是给“皇帝”上言,王国维也得选择一些投合口味的话。又因为他的职务所在,他的立论,也必须设法维护皇家和自己的地位和利益。这些见解,不一定都是王国维当时心里的话,其中恐怕有很多矛盾,有很多他自己不能解脱的困难,这些都会加深他的痛苦,促进其死亡。
最有趣也最无味的,是最后一篇《祭王忠悫公文》。开头说:“海宁王忠悫公,既完大节,事闻,天子哀悼,群伦震动。
其友罗振玉为位以哭,复至都门经纪其丧。”紧接着说,当年王国维如何“暗然无闻于当世”,罗如何“知为伟器,为谋月廪”。以后王“蔚然成硕儒”,两人一同“供奉南斋”,“十月之变”,如何“约同死”。罗振玉说:他自己“自甲子以来,盖犯三死而未死”。每次都有不死之由。这次老友故去,本应也决心死去了,又念:“公死,恩遇之隆,振古未有。予若继公死,悠悠之口,或且谓予希恩泽。”就是说,怕别人议论他,也想得到王国维死后的好处,所以又不死了。王国维得到什么好处呢?不过是流亡皇帝的“予谥忠悫,派贝子致奠,给陀罗经被,并赏银二千元治丧”而已。这真是不值一顾的“末世之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