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写文章的人,最容易失败在主观判断上。
进入晚年,有幸看到一些关于我的印象记。作者的用心,都是良好的,对我都是热情的。虽然因为有过多溢美之词,使我读起来,常常惭怍交加,汗流浃背,总的说来,是令人振奋的,值得感激的。
如果排除个人的感情,单单评论文字,这些文章,确也存在着高下、虚实等等问题。
文章的功能,是因人而异的。是以作者的写作态度、艺术风格,分别优劣高低的。
六十年代,吕剑同志写过一篇同我的会见记,这篇文章,我曾推荐给出版社,作为我的一本小说集的附录。外文出版社曾几次刊用它。我对这篇文章,印象很好,它并没有吹嘘我,也没有发表作者本人的什么高见。它只是如实地记下了我们的那一次简单的会见,和我当时对他说的一些话。我当时谈的只是我的创作见解和创作情况。吕剑同志也没有代替我多去发挥。因此,这篇文章,是一篇真实的记录,对需要它的人,有比较大的参考用途。
另外,就是昨天读到的,铁凝同志写的一篇题名《套袖》的散文。她这篇文章,我接到《文汇报》以后,当晚看了两遍。这并非是从中看到了她对我的什么捧场,而是看到了她的从事创作的赤诚之心。铁凝的创作,一开始就带有这种赤诚,因此,她进步很快,迅速成为文坛瞩目的新人物,有些人还不得其解,视为神秘,其实就是因为“赤诚”两个字。
我想,她是应该明了并珍惜自己的得天独厚之处的。
在文章中,她并没有说我好,当然也没有说我不好。她只是记下了几次来我家的所闻所见。虽然她见到的,有时还有些差错,比如,我捡的黄豆,是别人家晾晒时遗落的,并非同院人家种植的。这也无关重要,无伤大体。
客观地记下几次见闻,自己不下任何主观结论,叫读者从中形成自己的印象。这种写法,也可以说这种艺术手段,就必然比那种大惊小怪,急于赞美,并有意无意中显示点自己的什么写法,高出一等。
我读这种文章,内心是愉快的,也是明净的,就像观望清泉飞瀑一样。
1984年3月2日下午
文学与乡土
《农村青年》杂志就要创刊,编辑同志要我对农村爱好文学的青年讲几句话,我高兴地答应了。
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先后在农村生活、工作近三十年。我很爱我的故乡,虽然它经历了长期的苦难和贫困,交通不便和文学落后。经历了频繁的战乱和天灾,无数农民流离失所。
但我一直热爱它,留恋它,怀念它。直到现在,我已经很老了,还经常不断地做梦,在它那里流连忘返。
古今中外,都有许多作家,许多作品,描述他们的可爱的故乡。
农村是个神秘的,无所不包容,无所不能创造的天地。农村能产生桑麻,能产生五谷,能产生各种能工巧匠,当然也能产生艺术家、作家。
故乡,故乡的水土,故乡的风俗人情,在它产生的作家手中再现。
故乡,用母亲的乳汁,养育着它的歌手,像用它的水土培育禾苗树木一样。
故乡有遍地花开,有参天大树。谁对它的爱真诚、深厚,谁的根就扎得深,就越能吸到更多的浮汁。谁的发育也就会越好,长得高大茂盛。
俗话说:“热土难离。”故乡就是文学的热土。
你越是热爱它,你就越能了解它,你就越能表现它。
故乡像诚朴的农民一样,像勤劳的母亲一样,不喜欢三心二意的华而不实的孩子。
你如果爱好文学,你就得先热爱你的乡土。
当然,热爱乡土,熟悉乡土,还只是积累生活的过程。此外,还有积累知识的过程,熟练技巧的过程。
不能把你的眼光,只放在那一亩三分地上;也不能把你的感情,只放在孩子、老婆、热炕头上。
有些农民出身的作家,作品得不到长足的进步,就常常是因为眼光短小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