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干吗?”
“我做了一件黑玩意儿,阿索莉——睡吧!”
翌日,明涅尔斯失踪的事便成了卡佩尔纳村村民们谈论的惟一话题。事后第六天,奄奄一息而又恨恨不已的明涅尔斯被送了回来。他对事情的叙述很快就传遍了附近的各个村落。他在海上一直漂流到傍晚;在同惊涛骇浪的搏斗中,这位被吓呆了的杂货铺老板已在船底和船舷上碰得追体鳞伤,随时都可能被风浪抛下海去,是一艘驶往卡谢特的“鲁克列茨亚号”轮船把他搭救上来的。但是伤风感冒加上受惊过度终于使他一命呜呼。他被送回以后只活了不到四十八小时,临死前他骂不绝口,要让隆格连受尽人世间所有的以及可以想像得出的一切灾难。隆格连见死不救一事,因为是明涅尔斯临死前呼吸已经十分困难时,哼哼卿卿地呻吟着说出来的,所以听来格外真实感人,从而使卡佩尔纳村的居民大为震惊。更何况居民中已很少有谁还记得隆格连曾受到过更加难堪的凌辱,同时更没有人能像隆格连那样,终生都怀着对梅莉的沉痛悼念。因此隆格连的沉默使他们感到震惊、憎恶而又不可理解。隆格连赶上去对明涅尔斯喊出最后那几句话以前一直是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像法官一样严厉、沉静,一动不动——在他的沉默里包含着一种更甚于轻蔑的感情,这一点大家都有所感觉。如果他看到明涅尔斯在作绝望挣扎时大喊大叫,手舞足蹈,或以幸灾乐祸的忙乱和其他方式来表达他的得意心情的话,倒会为渔民们所理解。但是他的所作所为都和他们迥然不同——他的行径是那样“非常难懂”,从而使他超越于众人之上,总之,他做了使大家不能宽恕的事情。再也没人向他点头、握手或看他一眼,表示认出他来,向他问候了。他完全、彻底地脱离了村上的事务。孩子们远远看见他便追在他身后喊:“隆格连淹死了明涅尔斯!”他不理睬这些,似乎也未察觉,在酒肆或是岸边的渔船中间,凡有他在,人们便住口不谈,像逃避瘟疫一样赶忙躲开。明涅尔斯的事加深了他同乡里之间旧有的隔阂,而这种加深了的隔阂进而又形成为根深蒂固的相互敌视,以致使阿索莉也受到了牵连。
小姑娘从小到大都没有女伴,虽有二三十个和她同龄的孩子住在卡佩尔纳村,但家家户户都像海绵吸水一样,渗透了以家长的绝对权威为基础的粗暴的宗法观念,因此他们就像世上所有的孩子一样,效法着他们的父母,把阿索莉永远排斥出他们的关切与照顾之外。这一情况当然是通过大人们的灌输和训斥才逐渐形成并带上可怕的禁忌性质的,而后再经过夸大和歪曲愈演愈烈,以致在孩子们的头脑中竟形成一种对水手家的恐惧心理。
此外,隆格连的与外世隔绝的生活方式也为种种流言飞语大开了方便之门。常有人说,水手曾在某地杀过人,说正是因为这个,人们才不再雇他到船上工作,而他之所以那样阴沉、孤僻,是因为他在“受着有罪的良心的痛苦折磨”。在孩子们玩耍时,阿索莉一走近,他们便把她赶开,用泥块扔她,还挑逗她说,她的爸爸过去吃过人肉,现在又在制造假钱。她那屡次想同孩子们接近的天真的尝试,都接二连三地以痛哭流涕,被打得鼻青脸肿,或遭到其他形式的“社会舆论”制裁而告终。最后她已不再感到屈辱了,但有时总不免要问父亲:“你说,人家为什么不爱咱们呢?”“咳,阿索莉,”隆格连说,“难道他们善于爱吗?要善于爱,可他们恰恰做不到这一点。”“什么叫‘善于’呢?”“唔,就是这样!”他说着抱起孩子,使劲吻了吻她的眼睛,使得那双忧伤的眼睛柔顺而满意地眯缝了起来。
阿索莉最喜爱的娱乐是每逢晚上或节日,在父亲放下浆糊瓶、工具、没做完的活计,摘掉围裙叼起烟斗坐下来休息的时候,爬到他的膝上,让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扭来扭去地指着玩具的各个部分询问它们的用途。于是,一种讲述人生与各类人物的奇妙而独特的课程便开始了。由于隆格连过去的经历,以及某些偶然或一般的因素,这一课程的主要内容往往是一些十分离奇和骇人听闻的非常事件。隆格连在向孩子解释各种索具、风帆、航海用具的名称时讲入了神,往往会谈到一些由于绞盘、舵轮、桅杆或某类船舶的原因所造成的事故,然后又由这些事故进而描述起海上旅行的广阔、壮丽的画面来,谈到这些时,他常常把迷信掺进事实,又用事实来补充他的想像。在他的叙述中既有预示沉船的“虎形浅滩”,又有不听从它的指示便会速航的飞鱼,也有带领一帮凶恶的船员的“肩插双翅的荷兰人”,还有种种预兆、幽灵、人鱼、海盗等等,总之都是水手们在风平浪静或坐在酒馆里海阔天空地聊天时所谈到的趣闻逸事。隆格连还常谈到一些在海上流落多年,已不会讲话的罹难者,以及关于秘密宝库、流放者的暴乱和许多诸如此类的故事。女孩儿听起这些故事来,也许比人们第一次听到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时更为专心。“再讲一个!”每当隆格连住口不讲陷入沉思时,阿索莉便这样央求爸爸,然后就带着一脑子的奇妙梦境躺在父亲怀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