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人笑起来非常好看,让我原谅了他的语言贫乏。
这样边走边说地荡了一会儿,我们碰到一家联华超市。我说:“我要到超市去买东西。”他紧跟在我的身后,说:“你这种人!”我正走在台阶上,一下子停下了脚步,掉头瞪住他——他怎么会说出跟A一样的话?怎么还用的是跟A一样的语气?我躲在对A反反复复的想念中掉头瞪着那个人……原来陌生人会像A一样地说话!那个人对我笑笑,说:“怎么?”我心不在焉地看看他,没有说话,然后不知不觉漫无目的地把眼光朝他身后释放出去。
我只是突然之间停在那里,开始想高个子的笑眯眯的和气的A,想叫我不要说屁的A。我想了一遍。第二遍的时候,我悄悄笑了起来,周围的人恍惚之间全部变矮了。
我们走进超市,在冷藏柜里我发现了一大盘袋装豆奶,不由心花怒放,拿了三包。他在旁边说:“你吃豆奶的?”我说:“嗯。”我们在货架之间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一边走,他一边跟我讲了许多关于葡萄酒的常识。
结账出来,我们继续走来走去,在太阳和风里面。路上的人和车子开始多了起来,因为已经接近下班时间了。我始终抱着两本Gambol的笔记本,还有一本A在季风书园买给我的《啼笑姻缘》、一只笔袋、一个Walkman,另外在左手腕上挂着一个装着三包豆奶的联华超市塑料袋,在右手里攥着三块牛奶巧克力。那个人有一次扭头打量着我,说:“你累不累?要不要我来帮你拿?”我默然摇头。他就不响了。过一会儿,他又说:“你到底累不累?我看看也觉得累死了。”我摇头说:“不累。”他笑起来,说:“不过,你这样抱着书的样子倒好像很斯文的。”我对他敷衍地笑笑。我不是假装斯文,是要死赖着什么不放——一直就是,就像我一直赖着A和B不放一样。
他又摊开手,手心里又有三块牛奶巧克力。我说:“啊,都给我了!”说完,就拿攥着三块巧克力的右手去拿。他说:“咦,你前面三块都还没有吃过呢。”我说:“是呀。是没吃。”手里很困难地把他那三块巧克力一块一块拿起来,再攥到手心里,和前面那三块在一起。他很高兴地注视着我动作的全过程,一直笑眯眯的。我说:“还有没有啊?趁早拿出来吧。”他还是笑,说:“你还拿得了吗?”我低头看看自己,视线让怀里的笔记本和书挡住了,说:“是啊,再有三块就拿不下了。”他说:“拿不下,就都让我吃了吧。”我说:“不好。”过了一会儿,又重复道:“不好。”随后,我沉默下去,沉默下去,沉默地跟着他走下去。到他再一次问我在想什么想干什么的时候,我抬头乞求地看着他,说:“我要回家。”
他没有说话。也许是他一下子想不出应当说什么话。一开始他默然地注视着我,于是我也不得不注视着他。半晌之后,他问我我家在哪里,乘什么车子可以到。我就说,乘什么什么车子,怎么怎么走。每次我停下来,他都说,还有呢?我只好把脑子里其他的路线说出来。到最后,他说:“那么让我送你去乘地铁吧。”我说:“我为什么要坐地铁?这里去地铁站又不方便的。”他没有马上答话,静静地望着我,黑色的眼光很虚弱,好像他马上就会死去。这样僵持了很久很久,他说:“你就让我送你去乘地铁吧。好吗?”说着,我那只攥着六块巧克力的手被另外一只陌生的手覆盖住了。我挣扎了一下,从那个覆盖下面逃开,然后垂下眼帘,点了点头。在这之后的几秒钟里,我一直不敢抬头——因为他就站在我的面前,而我不愿意看见他对我的反应所露出的笑容。
我们坐公共汽车去地铁车站。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吃了一包豆奶,把手上的东西都塞进书包里。他站在我旁边,一只手抓着车顶上的扶手,一只手插在裤袋里,样子实在非常好看。每次我抬头看他,他就低头对我一笑。整个过程中,我们只说了有限的一点点话。我告诉他,昨天有个同学用纸牌替我算命了。他说:“是吗?说的什么?”我说:“我29岁结婚——也不是,可能是29岁的时候有人追到我,要娶我吧。”他说:“这不就差不多等于结婚吗?”我说:“差是差不多,但是不等于的。”过了一会儿,他说:“怎么算的?”我说:“黑桃代表你爱的人,红桃代表爱你的人,方块代表喜欢你的人,草花代表情敌。我是黑桃红桃方块草花都是老K,就是说这四个人其实是一个人。”他说:“哦。”想了想,又问:“谁啊?”我扭头瞥了一眼窗外,说:“陈小春。”他睁大眼睛说:“真的啊?”我说:“是啊。嘿嘿。”他笑起来,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笑的。”他的口气是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很宠爱的样子。我在心里偷偷地想,我这真的是在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