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春节的时候,我生病了。我发着高烧,躺在床上,我的身体陷落在无数枕头和靠垫里。
我的床一头靠着窗,一头对着门——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这个位置是多么的好——这个位置可以让我躺着看爸妈从门口穿过来、穿过去。我从来没有看过这种竖起来的电影荧幕,而且带着一个白色的框——我甚至知道这个框的宽度是14.5公分——装修房子的时候,爸爸再三声明过。
我只需把头稍稍抬高一点,然后利用头和枕头之间的摩擦力使自己固定在某一个位置,就可以看见爸爸妈妈走过来,走过去,背后是不变的布景,手里拿着不同的道具。他们有的时候会停下来交谈几句,每隔一会儿还会把头从荧幕里伸出来,问我要不要什么,他们甚至会走过来,到我的床边,给我盖被子,或者给我吃点东西。我对自己说:瞧吧,这就是新世纪的互动式电影,哈哈!
我并不是一个经常生病的人,尤其是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烧。可是这一次,我的确无缘无故地发起烧来了,而且还烧了好几天——我从来不知道发烧能够持续那么久。这件事把我妈妈给吓坏了,不过我一点也不担心。我热情洋溢地捂在床上,面颊贴着枕头,手肘下面有几个垫子——我就这样很舒服地看新世纪互动式电影,看倦了的时候,我开始看书——一动也不动,话也不说,字也不写。静止的我。
今天是除夕。或者说,大年夜——随便你怎么说好了。因为我在发烧,我们一家人就不能到爷爷奶奶家去。妈妈在我的房间门口踱来踱去,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玻璃碗,在做色拉;爸爸高举着一把刷子从门口走过,说:“现在我要去刷浴缸了!”随后又折回来,跑到我房间里,放了一张CD。我把书扔在地上,大叫:“爸爸,你为什么又用我的唱机听这种东西?”爸爸挥舞着刷子说:“什么叫这种东西?马勒!是马勒!”妈妈走进来,对爸爸说:“她在生病,你就静一静吧!”爸爸用刷子在半空中画出许许多多弧线,瞪着眼睛说:“音乐又不会吵到她的。一天不听古典音乐,人就要耳污心浊,懂不懂?”说完,他就跑出去刷浴缸了。
我伸伸胳膊,把电话机拿过来,放在肚皮上。竟有这种事!我是没有想到过,我爸爸居然会说出“耳污心浊”这种话来。会说“耳污心浊”的爸爸,未免也太有文化了一点——怎么?这是我的爸爸吗?我两只手放在电话机上,很想不通的样子,望着妈妈。妈妈看看我,对我笑笑,眼睛弯弯的,好看得要命。我说:“妈妈,他过去说过这种话吗?”她问:“什么话?”“耳污心浊这种话。”我说。妈妈笑,说:“没怎么注意。好像说过的吧。”说着帮我把书捡了起来。
电话铃响——今天的第一个电话。我说:“喂。”A说:“喂,我是襄没城。”我穷笑。A警惕地说:“干什么?”我说:“我知道你是襄没城呀。你自我介绍什么?”A没有响。我喂喂了几声,他说嘘。然后他说:“你在听古典音乐啊?马勒啊?你有这种爱好的吗?我怎么一直不知道。”我惊叹地说:“你听出来了啊?”他说:“马勒么。开得那么响,我死掉也吵醒过来了。”我说:“不是我听。我爸爸听。”“真的?”他说,“你爸爸喜欢马勒的啊?下次我要跟他谈谈。”我大笑,说:“神经病!”这个人总是说出叫人意想不到的话来。
我说:“我告诉你呀,我今天发现了一个秘密。我爸爸听古典音乐那么多年,我今天才发现,原来他听古典音乐是为了不要变得耳污心浊。”A没有听懂,说啊什么?我又说:“刚才他亲口告诉我:一天不听古典音乐,人就要耳污心浊。”A说:“真的啊?你爸爸很灵的嘛。”我没有回答他。有人说我爸爸很灵,我倒真的不知道应当怎样去回答他。更何况,当我爸爸在说耳污心浊这种话的时候,我根本不觉得他是我的爸爸。
一个人偶尔对爸爸感到陌生——这是正常的吗?可以理解吗?而那个陌生人现在正在刷我家的浴缸。刷浴缸的是我爸爸吗?听马勒的是我爸爸吗?说耳污心浊的是我爸爸吗?如若三者中必有一者不是我爸爸,则……我可否选择?假如可以选择,那么我选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