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厂长意料中,贺达准会先对他们搬家入厂的做法作出反应。他盘算好,只要贺达有来言,他就有去语。他没有料到,贺达竟然先扯到一个毫无关系的话题上去。看来这种秀才就是格路--办事不识时务,说话不着边际,他便想随便应付两句,拦住他东拉西扯,可是他回头一看那镜框里的古装人物,却辨认不出。上面虽然题了字,但是篆字,扭来拧去,如同画符,怎么也看不懂,便说:
“不知道!”
贺达问别人,竟无一人认得。
王魁说:“戏上的人儿呗!”意思是,你闲扯这些干嘛?
贺达不动声色地问:
“你们哪一位高中毕业?”
无人回答。只有厂工会主任罗铁顶说他仅仅上了初中一年级。大家互相看看,不明白这秀才书记是来调查干部的文化程度,还是为了房子的事来的。他这些话是想没话找话拉近乎,还是对厂里现在乱了营的局面故意装傻充楞?贺达却一味认真地问下去:
“这画是谁设计的?”
王魁心想,这家伙真怪,今天怎么跟这幅画干上了?他淡淡回答一句:
“还有谁?郗捂……郗半民呗!”
贺达请他们招呼郗半民来。圆头圆脑的郗半民很快就来了。他一见屋里这些头头脑脑的人物和有些显得异样的气氛,就不觉抬起手背遮在嘴上。贺达问他这幅画画的是谁。
“杜甫像。”郗半民说,手依旧遮着嘴。
“噢!是杜甫。”罗铁顶说,“我不认得这字儿,杜甫倒知道。古代的作家吧!”他半知半不知。人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就能吐出多少墨水。少一点行,多一点不行。
“是的。唐代诗人杜甫。我这里正好有他几句诗--”贺达说着从口袋掏出一个黑色人造革封皮的笔记本,翻开写满宇的一页,递给郗半民:“请你给大家念一念。”
关厂长、王魁、万保华等人真不知这书呆子要耍什么把戏了。依王魁看,他是逞能,想拿学问压一压他们。
郗半民接过笔记本,打开一看,说:“噢!这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结尾的几句。”忽然,他好象明白了贺达的用意,惊异又羡慕地看了贺达一眼。贺达会意地朝他微笑一下,这微笑仿佛给他很大的勇气,使他不觉把遮挡嘴巴的手放下来。于是,他双手端着本子,把这几行诗念下来。可能由于紧张或激动,他念得有点结巴--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贺达问大家谁懂得这几句诗。谁也不懂。古文和篆字一样难。
贺达请郗半民给大家解释。郗半民逐字逐句解释一遍。这些人都低下头来不语,这才明白贺达的本意。他就象踢了一个漂亮的弧圈球,看样子往球门外飞去,谁知在半空中绕了眩目的一圈,正巧落入网内。原来这秀才书记一点也不糊涂!贺达谢过郗半民,站起来送他走出屋门,走回来还没坐下,目光在那贝雕的杜甫像上一扫,心里顿时涌起许多话,说出来不免带着感情:
“一个一千多年前封建时代的文人,居然有这样关心人民疾苦、济困扶危、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操。我们呢?对着党旗宣过誓言的党员,马克思主义者,为群众谋福利的领导干部,难道不如一个封建文人?难道还不害羞,不惭愧,不悔恨自己?这是历史的进步还是倒退?我们什么时候规定过,社会财富应该按照职位高低分配?们心自问,我们每天--比如前天、昨天、今天、明天--到底都应该琢磨什么?到底琢磨的是什么?如果权力都成了变相谋取个人额外利益的法宝,如果人事升迁,工作调配,财富分配,都可以做为个人营私的资本,我们的国家还好的了?这是多么可怕的恶循环,还谈得上什么‘四化’,就用这一套能搞出四化?用这种僵化、无知、自私。营营苟苟能使国家现代化?我不信!有的同志从抢占的房屋里搬出来,理应如此,竟然满肚子气。气什么?还是先生一生自己的气吧!再不生自己的气就危险了:好了,我不多说了!杜甫这几句诗就送给你们吧!”
他从笔记本撕下这页诗,放在桌上,站起来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