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垒河暴怒地咆哮着,翻滚着黄红色的波澜,滔滔地向东奔腾。
这一带地区的河流有个特点,平时水清流缓的河水,仲夏之后,大雨一下,从山上下来的洪水进入河床,河水就急剧上涨,惊涛骇浪,一时疏忽,就会决堤成灾;可是三天不下雨,水位就骤然下落,恢复常态。
滚过昆嵛山前平原的黄垒河,每降暴雨,山水就顺着每条小河注入河床。越向下游,参加进来的小河越多,河面越宽,河水越大。位于中下游的山河村一带,水涨上来时,水满河槽,在早年常常泛滥成灾。这几年,人民政府组织群众筑堤防范,基本上消除了大的水患。近几天上游降雨甚大,洪峰在今天傍晚出现了。河水中流有几人深,一般涉水过河的人已经绝迹。各村都组织人在河两岸日夜护堤,察看水情,防止坏人破坏。
夜色浓重,乌云在低空运行,浑浊的河水闪着苍土色的暗光。巡坝人们的灯笼,在河两岸闪烁。
江水山用尽最后一把力气,艰难地爬上南岸,淌着水的身体,沉重地倒在堤坝的青草上。
从早晨起来,江水山和民工转运大半天公粮,已经精疲力竭了。他打发春玲领民工先回村,自己奔走二十多里路赶到区上,意外地受到了区长的斥责。从那里向家走,又是十几里山路,他简直象醉汉一样,跌跌撞撞地在黑夜里奔波。他全身发着高烧,伤口在剧痛,嘴唇裂开了口子。刚才在水里,若不是他生在河边长在河边,从小就有很好的凫水本领,处在这种境地,又是一只手臂,他怎么也过不了半里宽的水急浪高的河面。下水前他全身象着了火,过河经水的浸泡,现在又象被冰雪包裹着了。江水山极力忍受着这种痛苦,牙齿在打颤,手在狠命地撕揪透湿的衣襟。他在前方和敌人作战负过几次伤,直到把胳膊锯掉,都没感到如此痛苦、难熬过,可是现在——
“妈的!和反动派作战就是刀穿心,我也不叫痛!可是这……”水山心里叫道,哽咽住了。
江水山受不了这种侮辱和打击,他的心压抑不住恼怒、痛苦。如果桂花是不正经的女人,江水山会把她打扁,逼她招出真情。然而,桂花是个老实人,又是冷元的儿媳妇。这怎能不引起群众的关注?江水山比谁都心疼她。是的,桂花没有错,一定是真有人去糟害过她。这人是谁?胆敢装着少只胳膊,偷去他的衣衫!江水山要能找到他,真会撕烂这个孽障!可是上哪里去找呢?人家都怒视他,嘲骂他!啊,真没有法子,多末大的冤枉和不幸啊!江水山带着一肚子委屈,奔向区委会,他相信那里会给他办法,解脱他的痛苦。然而,事与愿违。在区上,区委书记曹春梅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张区长不愿听江水山的分辩。他不能相信有三十一名军属、案属妇女按指印的控告书是无中生有。他严厉又痛心地指责复员军人江水山经不起和平环境的考验,指责他居功骄傲、蜕化变质。鉴于在群众中已经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在调查处理过程中,区长要江水山停职反省。当江水山对张区长的这个决定表示不能接受,并向上级发了火的时候,张区长就没收了江水山的枪,并警告这个残废军人,再坚持错误,拒绝坦白,就要开除他出党……开除出党?江水山,他离开打反动派,离开党,离开革命,还有什么别的事好做呢?他不知道生活中还有其他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他的心,他的思想,他的行动,全为着无产阶级革命的目标,没有了这些就没有了他的一切,江水山就会成个空空的架子!
江水山想着这些,感到气忿和伤心。接着他就怨恨他不该复员回后方来了。这后方的工作真难办,有时候要硬,更多的时候要软,或者硬中有软,软中有硬;有时动手,有时动嘴,更多的时候又动手又动嘴。为了革命的事业,他江水山是不怕困难的,要硬就硬,要软就软,要手有手,要嘴有嘴,可他往往掌握不好火候、时机、分寸,常常出差错。被顽固的富裕中农气破了肚皮,也不能动硬的;他一时来硬的了,就使革命工作受了挫折,不是党支书及时纠正,会造成很大的损失。事实证明,他江水山做不了后方工作,他只能拿枪杆子,上前方;在战火中,有他革命的位置。“对!这后方工作我干不了,到前方去!”江水山大吼一声,翻身跳起来,瞪大眼睛,望着河北岸,自语道,“停职?反动派杀人刀一时也不停,革命战士倒停下来?笑话!张区长,你说我居功骄傲,笑话!我有什么功?你看着吧,江水山再把胳膊腿都打掉了,只要能爬得动,也要叫反动派的脑瓜子滚下几颗来!”他刚要下水,游过河北,踏上去前方的征途,却又站住了。他耳边响起了离开部队时团政委的声音:“……如果没有解放区的巩固,我们就失去后盾,失去支援,也就很难消灭敌人。”紧接着,曹振德那风尘仆仆,胡髭芜杂的面孔也出现了,他好象又在说:“革命需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才是对党的态度……”
江水山狠狠地骂自己道:“我算个什么共产党员!支部书记要我受住考验,事情会查清楚。可我,受不住,自己要往前方跑,违反党的组织纪律!唉,快回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