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可惜,那只是昙花一现,马上她又神志混乱了,近来,她就好一阵坏一阵,她的意识在半朦胧的状态里,我几乎怀疑,她常有一刹那的神志清晰,这样下去,如果能再继续治疗一年两年,说不定她会好转,也未为可知。但是,我请你来,并不是为了这个。”石峰用疑问的眼睛瞪着他。
“小凡在精神病方面,虽然有了进步,但是她的生理方面的病症,我却无能为力。我昨天又给小凡做了一次心电图和静脉压,石先生,小凡恐怕挨不过这个冬天!”
“李院长!”石峰惊喊。
“她是先天性的心脏病,这种先天性的心脏病比遗传的精神病更加可怕,她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
石峰脸色苍白,转开了头,他喃喃的自语:
“受诅咒的家族!”李院长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所以,我要请你来商量一下,是继续把她留在我这儿好呢?还是把她转到普通医院的心脏科去好?”
石峰默然不语,只是一个劲儿的猛抽着烟,那一口继一口的烟雾把他整个的脸都罩住了。半晌,他抬起头来,那对眼睛里带着深沉的痛楚。“你认为——”他说:“她的心脏病有没有治愈的希望?”
李院长摇了摇头,说:
“我认为没有,但是我不是心脏科的医生。”
“我懂你的意思。”石峰说:“那么,你认为她能送普通医院吗?”李院长犹疑的看看石峰,又摇摇头。
“我没有把握,她发作起来是很可怕的,你知道。伤害别人的可能性还小,伤害自己的可能性大,除非你从早到晚雇人看着她。”石峰又沉思了片刻,决然的站了起来:
“她留在您这儿,李院长,但我明天会请一位心脏科的医生来诊断她,你现在——给她用心脏药吗?”
“是的。”“您是个好大夫,李院长。”石峰说。
李院长微笑了一下,眼镜片后面的眼睛是亲切的。
“你们兄弟使我感动,”他说:“我但愿能治好小凡。”
“带我们去看看她吧!”石峰说。
李院长站了起来,我们跟着他走出院长室,沿着走廊,我们走向病房。这是我第一次参观精神病院,走廊的两边是一间间囚笼似的病房,轻病的患者像幽灵般在走廊里移动,重病的都单独一间,锁在屋子里,连窗子都加了木条,那些病人有的瑟缩在墙角,有的躺在床上大呼大叫,有的歌舞不停,有的挥拳摩掌,形形色色……我的胃部不由自主的痉挛起来,看着那大部份重病病人,连棉被都没有,只裹着一条鲶布袋,我觉得这是残忍的。“为什么不给他们棉被?他们已经有了精神上的病,似乎不应该再让他们患上生理上的病啊!”我忍不住的说。
“他们撕碎一切,”李院长看了我一眼,说:“凡是他们抓到的东西,他们就撕碎,鲶布袋是撕不碎的。”
怎样的人类啊!为什么人会疯狂?为什么有这样悲惨的世界?可是,当我看到一个病人玩弄着一条纸带,嘻笑得像个无知的孩子时,我又迟疑了——他们真的悲惨吗?
我们停在一间病房前面,推开房门,有个护士小姐坐在那儿(后来我才知道,石峰是经常雇用特别护士照顾她的),李院长问了句:“她今天怎么样?”“还好,院长。”护士说。
于是,我看到小凡了,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这就是小凡吗?她坐在一张椅子里,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病院中的衣服,是件套头的白色长袍。那件长袍就像挂在一个衣架上,她瘦削得只剩下了一副骨骼。美,是再也谈不上了,那干枯的、被医院剪得短短的头发,那狂乱的眼睛和瘦削的鼻梁,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她就像一个幽灵,一个鬼魂,一具被榨干了所有水分的活尸。她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眼睛直直的,毫无表情的瞪着门口的我们。
石峰走上前去,尝试着用手碰触她的肩膀,低低的喊了一声:“小凡!”她猛跳了起来,像逃避瘟疫一般奔向墙角,她就把整个身子紧贴在墙上,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望着石峰。石峰再向前走了一走,她的头昂了起来,像一只备战的猎狗,全身紧张而气息咻咻。李院长拉住了石峰。
“别去!石先生,她今天有些不安静,让她休息,我们走吧!”石峰颓然的垂下了头,我们默默的退向门口,小凡忽然冲了过来,我们已经走到门外,她用手抓住了窗口的木条,对着我们爆发了一阵莫名其妙的狂笑,声音格格然如枭鸟夜啼。我觉得汗毛直竖。她的脸紧贴在窗格上,那瘦骨嶙峋、发青的脸庞!那咧开的嘴!……不,不,这不是小凡,这不是我在日记中所认得的那个痴情的、天真的、调皮的小凡!我们沉默着走向医院门口。石峰的脸色十分难看,站在那儿,他留下了一笔钱给院长,低低的说:
“我觉得,死亡对于她,也未见得是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