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树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他们的影子暗淡,与树影重叠,看上去很神秘。一只鸟在树上扑棱翅膀。湖中银光闪闪,有人在水中游泳,头皮光溜溜的,看上去像漂浮在水面的西瓜。有一艘船从远处划过来,船上点着灯笼,有女人在船上吹箫,伴着箫声歌唱的也是女人。渐渐地近了。可以看到船头上摇橹的那人亮晶晶的鼻子,闪着釉光的胳膊。越来越近。仿佛是从明朝摇到现代。吹箫的和唱歌的女人,穿着那已经看厌了的古装,精致的绣花衣裳,质地很光滑,月光在上边流淌。女人的脸有些模糊,但轮廓很美。船上没有客人,不知道她们为谁吹奏为谁歌唱。船更近了,与那个探到湖中的木栈桥连接在一起,箫声和歌声也停了,有余音在水面上缭绕。船夫手扶着橹把子,将左腿抬起,放在右腿的膝盖上。船似乎在等人,不着急,很悠闲。树下的男女原本是拥抱着的,这时分开,手拉着手,走上栈桥,跳到船上去。看来他们与船家早有约定。船慢慢离开,船后被搅动的水面,像跳动的水银。船上又起来音乐,箫声,歌声,有几分凄凉,似亡国之音,但更多的是一种颓唐的怀旧情调。那个一直坐在岸边,借着月光夜钓的人,长叹一声,知道自己已经很老了。
驴人
老莫跟随着熙熙攘攘的游客,绕着著名的歌剧院院子走了一圈。天很蓝,海水很绿,歌剧院很宏伟,但老莫也就是看看而已,并没有太多的感受。在歌剧院附近一条小巷的拐角,老莫看到了一个用逼真的驴皮道具把自己打扮成驴子的人。老莫起初真的以为那是一头驴子,仔细观察后,才明白那是一个人。那驴人后腿跪在地上,前腿——姑且称为前腿吧——撑在地上,对着来来往往的观光客叩头。老莫想:世上常见人顿首,今日始见驴叩头。游客们多半昂首而过,仿佛这头驴人是路边的一处毫无新意的景物。也有个别的游客瞥他一眼,然后走过去。当然也有人从口袋里摸出零钱——多半是硬币——弯一下腰——也有根本不弯腰的——扔在驴人面前的搪瓷盘里。如果是硬币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每当有人施舍,驴人的叩头的动作就更大更频。
老莫被这个具有惊愕效果的驴人打动了心,掏空了口袋里的硬币,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硬币落盘时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驴人把跪在地上的后腿直立起来,屁股高高撅起,对着老莫频频鞠躬。老莫在农村时养过驴,知道作为一头驴,这样四肢直立是最轻松的姿势,但他想到藏在驴皮里的人,马上就仿佛感同身受了一样,知道这种姿势较之后腿跪地更为吃力。那也就是说,藏在驴皮里的人,为了感谢老莫的施舍,就像卖艺者拿出绝活一样,把最高级的姿势展示出来。想到此老莫心中涌起了一阵感动,心中洋溢着对驴人的好感。老莫再次掏口袋,没有硬币了,就把一张面值五十的澳元在驴头前晃了晃,然后轻轻地放在瓷盘里。尽管没有施舍硬币那种清脆响亮的效果,但驴人却猛然地直立了起来,将双蹄抱在胸前,对着老莫作揖,并同时发出了嘹亮的、高亢的驴叫声。老莫养过驴,对驴叫自然不陌生。这个人叫得比真驴还好,真是可惜了一条好嗓子。在歌剧院旁边的小巷拐角处,一个蒙着驴皮的人,有一条比毛驴还要好的嗓门。老莫想反正明天我就要回国,索性把兜里的澳元全部给他得了。于是就给了。老莫想也许这个人会从道具中露出头来,向他表示感谢,也许这还是一个熟人,也许这还是一个女人,也许……但那驴人并没有因为老莫的慷慨施舍而现身。老莫悻悻地回到宾馆,但他知道驴人是对的。你可以施舍,也可以不施舍。他可以现身,也可以不现身。这是规矩。
夜里,老莫梦到自己成了一头驴,在歌剧院附近的广场上乞讨。人们从他面前昂然而过,没有人理睬他。只有一个名叫小熊的女子将一枚硬币投过来。硬币落到瓷盘里,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老莫透过面具,看到了她那张全世界最美丽的脸。小熊啊……老莫大喊,眼泪夺眶而出,湿了枕巾。
二○○四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