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狼偷拍了我家那头肥猪的照片。我知道它会拿到桥头的照相馆去冲印,就提前去了那里,躲在门后等待着。我家的狗也跟着我,蹲在我的身旁,脖子上的毛耸着,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照相馆的女营业员一边用鸡毛掸子掸着柜台上的灰尘,一边恼怒地喊叫:“把狗轰出去。”我对狗说:“老黑,你出去。”但我的狗很固执,不动。我揪着它的耳朵往外拖它,它恼了,在我的裤子上咬了一口。我指着裤子上的窟窿对那个女营业员说:“你看到了吧?它不走。”女营业员看看它,没说什么。上午十点来钟,狼来了。它变成了一个白脸的中年男子,穿着一套洗得发了白的蓝色咔叽布中山服,衣袖上还黏着一些粉笔末子,看上去很像一个中学里的数学老师。我知道它是狼。它无论怎么变化也瞒不了我的眼睛。它俯身在柜台前,从怀里摸出胶卷,刚要递给营业员,我的狗冲上去,对准它的屁股咬了一口。它大叫一声,声音很凄厉。它的尾巴在裤子里边膨胀开来,但随即就平复了。我于是知道它已经道行很深,能够在瞬间稳住心神。我的狗松开口就跑了。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就将胶卷夺了过来。柜台后的营业员惊讶地看着我,打抱不平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霸道?”我大声说:“它是狼!”它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无声地苦笑着,还将两只手伸出来,表示它的无辜和无奈。营业员大声喊叫着:“把胶卷还给人家!”但是它已经转身往门口走去。我知道只要它一出门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果然,等我追到门口时,大街上空空荡荡,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只麻雀在啄着一摊热腾腾的马粪。从不成个的马粪上,我知道这匹马肠胃出了问题,喂一升炒麸皮就会好……
等我回到家里时,那头肥猪已经被狼开了膛。我的狗,受了重伤,蹲在墙角,一边哼哼着,一边舔舐伤口。
井台
他把毛驴拴在枣树下,驴驹子便扑上来吃奶。母驴似乎有些烦,躲闪了几下,就任着驴驹子吃。他从树边的井里提上一桶清水,脱下衣裳,用水瓢舀着水,从头上往下浇。水很冷,他打着喷嚏,抖动着身体。母驴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有什么话要说。这时,一个黑脸的胖大妇人,提着木桶来到井边,站在他的面前,冷冷地说:“你可真够凉快的!”他一怔,手中的水瓢掉在地上,脸上浮现出羞愧难当的表情。妇人说:“还记得去年你干过的事情吗?”他摇摇头,说:“我当时喝多了,像做梦一样。”妇人道:“男女的事,本来就是做梦,你还争辩什么?”他从地上抓起一把驴粪,说:“你说得对,我不应该争辩。”接着他就把驴粪掩到嘴巴里,呜呜噜噜地说:“我不争辩了,一切听你的,你说吧。”那女人摇摇头,道:“你连驴粪都吃了,我还说什么呢?我不说了。”
贵客
很多年前,一个冬日的逢集的上午,家里来了一个神秘客人。他头戴着一顶油腻发亮的反边毡帽,帽耳上缝着两块白色的兔皮。眼睑红肿,眼角上夹着黄眵,看上去很是恶心。我的祖父,这个往常里桀骜不驯的人,在这样一个糟老头子面前竟然毕敬毕恭,让我们感到诧异又感到忿忿不平。那个人就这样在我家住了下来。他在我们家肆无忌惮地抽烟,吐痰,把鼻涕抹在我们家的门框上,还在饭桌前响亮地放屁。我们偷偷地在母亲面前表示对这个人的反感,乃至愤恨,希望母亲告诉祖母,祖母再转告祖父,把这个老家伙尽早地从我们家里轰出去。但母亲严肃地说:“闭上你们的嘴巴!如果我再听到你们说这样的话,就用针把你们的嘴巴扎烂。”母亲从墙上拔下那根缝麻袋用的、生满了红锈的大针,在我们面前比划着,让我们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他为什么可以这样放肆地在我们家住下来?母亲不回答,只是把那根大针在我们面前再次晃动着,警告我们闭嘴。过了几天,我们的婶婶,终于忍耐不住了,在做饭的时候,低声地发起牢骚来。母亲对婶婶摆手制止。过了几天,那个人还没有走的意思,不但不走,对饭食也挑剔起来。他还嫌厢房里炕太凉,要求给他好好烧炕。婶婶在厢房的炕洞里塞满了碎草,还抓上了一把六六六药粉,浓烟滚滚,呛得他像一只吃多了盐巴的老山羊一样吭吭地咳嗽。爷爷和奶奶慌忙跑去安慰,并批评婶婶。婶婶挨了骂,心中不平,嘈杂地骂起来。叔叔为了让爷爷下台,打了婶婶几下子。家里大乱,但那个老家伙,就像聋了似的,一声不吭。为了给他改善伙食,爷爷把家里的一辆胶皮轱辘小推车推到集上去卖了,换回了白面和肉,还打回来三斤烧酒。他喜笑颜开,说好酒好酒。让我用一把小锡壶温酒,酒着了火,燎了我的眉毛。他倒了一盅酒给我,说:“小伙子,来,压压惊!”我渐渐地对这个人有了好感,感到他很潇洒。他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祖母的腮帮子不停地抽动着,知道她心中很疼。但祖母和爷爷还是硬挤出笑脸,伪装出慷慨大度的样子,让他吃。那人刚开始时也让祖母和祖父吃,但祖母和祖父如何割舍得吃?我在炕前转来转去,希望能吃点。但那人只顾自己吃,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婶婶牢骚满腹,说从哪里拣来了一个老祖宗养着。他吃光了我们家那辆独轮车,又开始打量我们家那几只母鸡。爷爷毫不犹豫地说:“杀鸡!我们杀鸡。”他吃完了我们三只鸡。一天上午,他终于说:“我要走了。”但祖父和祖母却挽留他再住几天。他也就顺水推舟地说:“好吧,那我就再住几天吧。”母亲悄悄地对祖母说:“娘啊,拿什么给他吃啊?”祖母为难地说:“那就把你的体己钱拿出来吧。”母亲将她订婚时的四块大洋,和我们兄弟小时戴过的银脖锁,拿出来,让大哥拿到供销社里卖了,换回来十几元钱。叔叔去集上买回来几斤肉骨头,砸碎了,包成包子,给他吃。他瞪着眼问:“肉呢?肉被谁吃了?”婶婶在窗外大声说:“肉被狗吃了!”他说:“狗走遍天下吃屎,狼走遍天下吃肉。”婶婶说:“狗也吃骨头!”爷爷用烟袋锅子敲着窗棂呵斥:“你给我闭嘴!”婶婶不服,继续吵吵。叔叔跑出去踢了婶婶一脚。婶婶回到娘家,发誓不再回来。婶婶的父亲,来到我家,说我倒要见见你们家这个贵客,到底是何方神圣。婶婶的父亲,我们也叫姥爷的,是饱学乡儒,读过四书五经,解放前教过私塾,在乡里很有威望。吃饭时,他引经据典,嘲弄这个人。但这个人只是说一些莫测高深的话,不直接跟姥爷交锋。姥爷急了,说:“你知道什么叫厚颜无耻吗?”他笑了,说:“你是说我厚颜无耻吧?”
姥爷在院子里,大声地教训祖父和祖母,说他们软弱,说你们到底欠着人家什么?或者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人家手里了?如果没有把柄,那就轰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