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是一个早晨,爹蹲在炕上,捧着一个黑色的大碗,转着圈,呼噜呼噜喝粥。大嘴也抱着一个大碗,学着爹的样子喝粥。呼噜声此起彼伏,爷儿两个,仿佛比赛一样。小妹妹蓬着头发,缩在炕头上,迷瞪着两只先天失明的大眼睛,歪着头,侧耳听着动静。娘把一块玉米面的饼子,递到她的手里,她接过,哼唧着:
“我要吃红糖……”
“什么红糖,黑糖?再这样下去,连粥也喝不上了。”娘皱着眉头,烦恼地说。
妹妹哼唧几声,见没有效果,无奈地把饼子举到嘴边,一点点地啃。
哥还站在院子里,咔嚓咔嚓地刷牙。
“吃饭了,大少爷!”娘不高兴地喊叫着。
哥嘴角粘着牙粉沫子,将搪瓷缸子重重地蹾在柜子上,蛮横地说:
“催什么呀!”
“刷什么刷呀,再刷也是黄的。”娘低声嘟哝着。
“他大概吃了狗屎了!”大嘴从碗沿上摘下嘴,气哄哄地说。
“喝你的!”娘瞪了大嘴一眼,说,“往后要是再听到你在外头多嘴多舌,就把你的嘴巴用麻绳子缝上!”
“缝上也挡不住他胡咧咧!”哥擦着嘴角上的牙粉沫子说,“昨天在饲养棚里,当着许多人的面,他又耍贫嘴了,说什么‘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吃不饱……’这要是让村里干部听到……”
“听到又怎么样?”母亲烦恼地说,“一个嗵鼻涕的孩子,还能把他打成反革命?”
“他就是让你们给惯坏了!”哥嘴巴里散发着清爽的牙膏气味说,“清理阶级队伍工作队马上就要进村了,形势紧张着呢。”
“你再敢出去胡说就砸断你的腿,”爹从碗边上抬起头,严肃地说,“要是有人问你,那几句顺口溜是谁编的,你怎么说?”
“我就说是他编的,”大嘴对着哥噘噘嘴,说,“我就说是他让我出去说的。”
“我砸死你这个混蛋!”哥哥抄起一把扫炕笤帚,对准大嘴的脑袋擂了下去,“你想让我蹲监狱去啊?!”
“行了,”娘说,“都给我闭住嘴,吃饭,不吃就滚出去!”
哥哥把笤帚扔到炕头上,悻悻地说:“你就护着他吧,早晚让他惹回来灭门之祸,那时就晚了。”
“一个孩子,懂什么?”娘说,“这算什么社会,明明吃不饱,还不让人说……”
“就是!明明吃不饱嘛!”大嘴得到了娘的支持,气焰嚣张起来。
“你也给我闭嘴!”娘说,“今后无论到了哪里,大人说话,小小孩儿,带着耳朵听就行了,不要插嘴,听到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