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扔掉烧火棍,眼里含着泪,嘴一咧一咧的,活像个鬼。
祖母严肃地问我母亲:“你是不是心里觉得冤?”
母亲的眼泪哗哗地流着,说:“不冤……”
祖母说:“我看你心里冤,冤得很呐!”
母亲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祖母问:“知道为什么打你?”
母亲摇摇头。
祖母说:“当年,我进门三天,我的婆婆也是这样,让你公公打了我一顿,当时我也觉得冤,连死的心都有,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我婆婆让你公公打我,是告诉我一个道理,知道是啥道理吗?”
母亲摇头。
祖母站起来,拍拍腚上的土,说:“多年的水沟流成了河,多年的媳妇才能熬成个婆!”
这句话让母亲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
母亲说:“如果不是听了她这句话,那天夜里,我很可能一绳子就把自己撸死了。”
多年后我问母亲:“为什小说么不去找政府?为什么不去法院告她?”
母亲摇摇头说:“你说什么呀!”
母亲怀着我将近临盆时,曾经动过请李瓶儿来接生的念头,私下里也跟父亲提出过请求。父亲说:“你这不是让我到老虎腚上去拔毛吗?”
祖母看出了母亲的心思,敲山震虎地说:“李瓶儿那个小婊子,只要她敢跨进我的家门一步,我就把她那个臊豁了!”
就这样,我一出生就落在了祖母那两只冰凉的手里。
在我的头就要被浸入尿罐的危急关头,母亲一跃而起,蹿到炕下,从祖母手里把我抢下来。祖母大怒,道:“富贵屋里的,你想干什么?”
祖母说着就把她的铁硬的爪子伸过来,想从母亲手里把我夺回去。母亲抱着我的头,祖母扯着我的腿,我在她们两个的手里放声大哭。那时刻我好像一只刚蜕壳的蝉,身体还是软的,在她们两人的拉扯下,我的身体就像一块橡皮,眼见着就被抻长了。我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尽管我长了两颗暂时不该长的门牙,但母亲还是疼我爱我,生怕在这样的强力牵拉下把我拽成两段。祖母这个老妖精,她不疼我也不爱我,在我还没出生时她就开始咒骂我,因为我在母亲肚子里让母亲干活的速度和质量受了影响,祖母就骂我母亲怀了个狗杂种。她一看到我长了两颗门牙就把我判为复仇鬼,为了家庭的安全,她要把我摁在尿罐里溺死。母亲因为爱我不敢用力,祖母因为恨我往死里用力,这场拔人比赛一开始母亲就注定要输,眼见着我就要落在祖母的手里,落在祖母的手里也就等于落在尿罐子里,而落到尿罐里也就等于落到了死神手里。在我母亲的眼睛里,祖母满头的白发根根都带了电,就像阳光曝晒下的猫的毛。祖母的眼睛闪着绿油油的光好像暗夜里的猫眼。祖母的鼻子弯曲,牙床突出,下巴又尖又长,活像一个捣蒜的槌子。祖母突出的牙床上挂着两颗大门牙,牙根暴露,渗出血丝。这老东西自己明明也生着门牙而且是很大的很长的发黄的像老马的门牙一样的大门牙臭门牙却不允许我长门牙这算怎么个说法你也太霸道了。俗言道:父不慈,子不孝;奶奶不仁就休怪孙子口出恶言:你这个老妖精!母亲在危急关头,护犊情深,把三纲五常二十四孝统统地抛到脑后,抬起一只手,在运动中攥成了拳,对准了祖母的嘴巴,捅了一家伙。只听到一声肉腻腻的响,祖母怪叫了一声,松了扯住我的双腿的手,捂住了嘴巴。我的身体在母亲怀里很快地收缩起来,缩得比刚脱离母体时还要短,我恨不得重新回到母亲肚子里去,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难产的孩子其实都是先知先觉的孩子,他们不愿意出来,是他们已经预见到世道的艰难和不公正。我之所以在母亲的肚子里连门牙都长了出来,是因为我在母亲肚子里已经多待了三个月,这也是祖母把我当成了妖精的重要原因。其实,我之所以不敢出生,十分里倒有八分是怕这个老妖精。母亲这一拳有点狗急跳墙的意思,也有点困兽犹斗的意思,她是劳动惯了的人,怀我到了八个月时,还挑着一担水爬河堤,干活练得胳膊上全是一条条的腱子肉,这一护犊子拳捅出来,少说也有二百斤的力气,腐朽快要透了顶的祖母如何承受得了?受不了也得受,这就叫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正义的铁拳打到祖母的嘴巴上,打得她发出了怪叫,打得她连连倒退,那两只从小就裹残了的地瓜脚缺少根基,倒退连连是正常的,如果她不倒退才是不正常的。她的脚让门槛绊了一下,然后她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如果她生着尾巴,这下子肯定把尾巴跌断了,她没有尾巴,也把本来应该生尾巴那个地方的骨头硌痛了。她就那样双脚在门槛里屁股在门槛外坐着,张开口往地上吐了一摊血,血里有两颗大门牙。这老家伙的门牙其实已经摇摇欲坠,母亲不用拳头捣它们它们也挂不了几天了。祖母捡起门牙,放在手心里托着,仔细地观看了一会儿,然后就嘤嘤地哭起来,那声音像一个受了委屈的胆小如鼠的小姑娘。
母亲说:“听惯了你奶奶扯着大叫驴嗓子哭嚎,乍一听她换了这样一副腔调,感到很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