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进到磨坊里,看到与自己同拉一盘石磨的孙家大娘、马家二婶、李家嫂子业已把套绳挂在肩上,伸着脖子发力,使那磨隆隆地转着,灰白的麦粉从石磨的沟槽里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宛若枯涩的雪。伊惭愧得慌慌忙忙地套上肩绳,手把着磨棍乱使出了大力气。孙家大娘在伊身后轻柔地说:“梅生娘,悠着点劲儿吧,这个干法如何能熬到天黑?”其余二人也在伊身前身后说了同样意思的话。伊满心里都是温暖,使出的气力更大了。
孙家大娘笑着说:“梅生娘,午饭吃大鱼大肉了吧,这猛劲儿,小毛驴子一样。”
伊咧咧嘴,说:“吃了大鱼大肉?等下辈子了。今晌午,用观音土掺野蒿搓了一锅团子。”
“怎么,”马二婶惊讶地问,“你到底吃了观音土?”
李大嫂说:“听俺家老人说,那东西吃下去,早晚会把人坠死哩。”
伊幽幽地说:“这样的岁月,早死一天是一天的福气。”
孙大娘劝道:“梅生娘,你才三十几岁的人,可别说这丧气话,咬咬牙,把孩子拉扯大了,你就熬出头了。”
伊不说什么,只是摇头。
李大嫂愤愤不平地说:“我就不信,王大哥那么忠厚的人,还会下狠心把耕牛毒死。”
孙大娘说:“你就闭嘴吧。这年头,屈死的鬼成千上万哩!”
马二婶压低嗓门说:“梅生娘,你太老实了,磨坊里饿死了驴?怨你死心眼儿。”
这时,王保管提着一枝长杆大烟袋,进了磨坊,眼睛凶凶地把这八个拉磨的娘们睃了一遍,说:“各人都小心点,生粮食吞下去难消化哩!”
李大嫂嘻嘻笑着,说:“王大哥,你要不放心,何不搬条凳子来坐在这儿?”
王保管说:“八个臊老婆的味儿谁受得了?”
李大嫂又道:“你说俺臊,可俺男人说俺香呢!”
王保管啐了一口,一拐一拐地走了。
下午磨的是豌豆,磨膛里哔哔叭叭地脆响着,清幽幽的香味儿在潮湿、阴暗的磨坊里飘漾着。伊嗅着豌豆粉的香味儿,肠胃一阵阵痉挛绞痛。伊咬紧牙关不吭气,但冷汗却把肩背都湿了。伊脖子一抻一抻地走着,宛若一只挣命的鹅。隆隆的磨声仿佛轻飘飘的云朵,渐渐地飘远了。伊恍恍惚惚地看到,孙家大娘把手伸到磨顶上,抓了一把豌豆掩到嘴里去。马家二婶、李家大嫂都偷着空子往嘴巴里掩豌豆。伊还发现,另盘石磨上的女人们也都在干着同样的事。张家大嫂又抓起一把豌豆往嘴里掩的时候,对伊使了一个鼓励的眼色;马家二婶也低声在伊身后说:“吃呀,你这傻种!”
豌豆的味道对伊施放着强烈的诱惑。伊的手几次就要伸到磨盘上去,又怯怯地缩回来。伊知道,同样的事情,孙大娘可以干,马二婶可以干,李大嫂也可以干,唯独自己不能干。伊的丈夫是富农,前不久,因为毒死社里的耕牛,被送到劳改营里去了。伊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要毒死耕牛。伊想着丈夫被抓时的情景,心里冰凉。马家二婶从背后戳戳伊的腰,伊果断地摇头。
马家二婶说:“你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了。”
伊的腹部绞痛起来,很多汗珠从脸上滚下。起初伊还硬撑着,但终于栽倒了。伊于昏迷中听到女人们大声地咋呼,并感到身体被抬了起来。伊感到几只女人手正在按摩着自己的肚皮,并听到周围一片叹息声。伊呕吐了,有一些粘稠的东西奔涌而出,疼痛立即便减轻了。
伊擦了一下嘴脸,有气无力地向周围的女人道谢,女人们便又唏嘘。王保管过来,忿忿地说:“干什么?都给我拉磨去。”马二婶说:“你这个瘸种,一颗心比鹅卵石还要硬。”